夢溪筆談·藥議

  古方言“雲母粗服,則著人肝肺不可去”。如枇杷、狗脊毛不可食,皆雲“射入肝肺”。世俗似此之論甚多,皆謬說也。又言“人有水喉、食喉、氣喉”者,亦謬說也。世傳《歐希範真五髒圖》,亦畫三喉,蓋當時驗之不審耳。水與食同咽,豈能就口中遂分入二喉?人但有咽、有喉二者而已。咽則納飲食,喉則通氣。咽則咽入胃脘,次入胃中,又次入廣腸,又次入大小腸;喉則下通五髒,為出入息。五髒之含氣呼吸,正如治家之鼓鞴。人之飲食藥餌,但自咽入腸胃,何嘗能至五髒?凡人之肌骨、五髒、腸胃雖各别,其入腸之物,英精之氣味,皆能洞達,但滓穢即入二腸。凡人飲食及服藥既入腸,為真氣所蒸,英精之氣味,以至金石之精者,如細妍硫黃、朱砂、乳石之類,凡能飛走融結者,皆随真氣洞達肌骨,猶如天地之氣,貫穿金石土木,曾無留礙。自馀頑石草木,則但氣味洞達耳。及其勢盡,則滓穢傳入大腸,潤濕滲入小腸,此皆敗物,不復能變化,惟當退洩耳。凡所謂某物入肝,某物入腎之類,但氣味到彼耳,凡質豈能至彼哉?此醫不可不知也。

  古法采草藥多用二月、八月,此殊未當。但二月草已芽,八月苗未枯,采掇者易辯識耳,在藥則未為良時。大率用根者,若有宿根,須取無莖葉時采,則津澤皆歸其根。欲驗之,但取蘆菔、地黃輩觀,無苗時采,則實而沉;有苗時采,則虛而浮。其無宿根者,即候苗成而未有花時采,則根生已足而又未衰。如今之紫草,未花時采,則根色鮮澤;花過而采,則根色黯惡,此其效也。用葉者取葉初長足時,用芽者自從本說,用花者取花初敷時,用實者成實時采。皆不可限以時月。緣土氣有早晚,天時有愆伏。如平地三月花者,深山中則四月花。白樂天《遊大林寺》詩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蓋常理也,此地勢高下之不同也。始筀竹筍,有二月生者,有三四月生者,有五月方生者,謂之晚筀;稻有七月熟者,有八九月熟者,有十月熟者,謂之晚稻。一物同一畦之間,自有早晚,此物性之不同也。嶺、峤微草,淩冬不凋,并、汾喬木,望秋先隕;諸越則桃李冬實,朔漠則桃李夏榮,此地氣之不同。一畝之稼,則糞溉者先牙;一丘之禾,是後種者晚實,此人力之不同也。豈可一切拘以定月哉!

  太陰玄精,生解州鹽澤大中,溝渠土内得之。大者如杏葉,小者如魚鱗,悉皆六角,端正如刻,正如龜甲。其裙襴小堕,其前則下剡,其後則上剡,正如穿山甲相掩之處全是龜甲,更無異也。色綠而瑩徹;叩之則直理而折,瑩明如鑒;折處亦六角,如柳葉。火燒過則悉解折,薄如柳葉,片片相離,白如霜雪,平治可愛。此乃禀積陰之氣凝結,故皆六角。今天下所用玄精,乃绛州山中所出绛石耳,非玄精也。楚州鹽城古鹽倉下土中,又有一物,六棱,如馬牙硝,清瑩如水晶,潤澤可愛,彼方亦各太陰玄精,然喜暴潤,如鹽堿之類。唯解州所出者為正。

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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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的藥方書上說,雲母不經過加工就直接服用,便會附着到人的肝肺上去不掉。譬如枇杷和狗脊,有絨毛而不可食,都說它們的絨毛吃下去會刺入肝肺。世俗類似這樣的言論很多,都是荒謬的說法。又說人有水喉、食喉、氣喉三個喉嚨,也是荒謬的言論。世上流傳的《歐希範真五髒圖》,也把人的喉嚨畫成三個,大概當時解剖檢驗得不仔細。水與食物一同下咽,怎麼能就在口中分開而咽入兩個喉嚨呢?人隻是有咽有喉這兩者而已,咽是用來輸送飲食的,喉則用來通氣。咽輸送飲食是先咽入食管,其次進入胃中,又其次進入廣腸,又其次入大小腸;喉則下通五髒,用來吸氣和呼氣。五髒包含氣體而有呼有吸,正如冶煉用的鼓風的革囊;人的飲食和服用的藥餌,則隻是從咽部進入腸胃,又何嘗能到五髒?人的肌骨、五髒、腸胃雖各有分别,而凡是進入腸胃的食物和藥物,它們的精華部分都能暢通無阻地到達身體的各處,隻有渣滓和穢物進入大小腸。人的飲食及服用的藥餌既入腸胃,為人體的精氣所蒸化,其精華部分以至金石之物的精華成分——如經過精細加工的硫黃、朱砂、鐘乳石之類——凡是能夠流動融合的,都随着精氣暢達肌骨,猶如天地間的精氣貫通金、石、土木等萬物,從未有滞留和阻礙;其餘的不能被精氣所蒸化的部分,譬之頑石、草、木,則隻是某些氣味随着精氣暢達各處,及其氣味的功能也用盡,就變成渣滓和穢物傳入大腸,又潤濕滲透于小腸,這些都是廢物,不能再轉變消化,隻能被排洩出去。凡是所謂某物入肝、某物入腎之類的話,隻是說它的氣味到達了那一器官,構成某物的物質又怎能到達那裡呢?這是醫家所不能不了解的。

  按傳統的習慣,采草藥多在二月、八月,這十分不恰當。隻不過二月草已發芽,八月草葉未枯,采集的人容易辨識罷了,在藥性上都不是好時候。大抵用根入藥的,如果有隔年生的根,應該在尚無莖葉的時候采集,這時汁液都在根上。想驗證這一點的話,隻要觀察一下蘆服、地黃一類就知道,無莖葉時采來的就結結實實而沉甸甸的;有莖葉時采來的則空落落而輕飄飄的。那些沒有隔年生的根的,就等到莖葉長成而還沒有開花時采集,這時的根已經充分生成而又未衰退。如現在用的紫草根,未開花時采集的就顔色鮮亮有光澤;花謝了之後再采集的就顔色黯淡而粗糙,這就是證明。用葉入藥的,要在葉剛長得充分時采集;用芽入藥的,可以依從過去的說法;用花入藥的,要在花剛剛開放時采集;用籽實入藥的,要在籽或果成實時采集:這些都不可限定時月。因為土氣有早晚,天時有失常,如平地三月開花的,在深山則四月開花。白樂天(居易)的《遊大林寺》詩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差不多是常理。這是由地勢高下的不同引起的。又如筀竹筍,有二月份生的,有三四月份生的;還有五月份才生的,叫做晚筀。水稻也有七月份熟的,有八九月份熟的;還有十月份熟的,叫做晚稻。同一種作物以及同一塊地的作物之間,成熟都各有早晚,這是由物性的不同引起的。五嶺以南的小草隆冬季節也不凋零,并汾地區的喬木臨近秋天已先落葉,南方百越之地的桃李冬天結果,北方荒漠的桃李則夏天開花,這是由地氣之不同引起的。同一畝地的莊稼得施肥灌溉的先發芽,同一丘坡的谷物後種的晚結實,這是由人力的不同引起的。怎麼能一切都拘泥于固定的月份呢?

  太陰玄精石,形成于解州鹽澤含鹽量很高的鹵水地中,在這裡溝渠内的土中能夠找到。大的如杏葉,小的像魚鱗,全都是六角的,端正得像是刻出來的,形狀很像龜甲。其中部兩邊突出的部分稍微下落,前端的斜面向下,後端的斜面向上,正如穿山甲的背甲與腹甲相遮掩之處,完全是龜甲的形狀,幾乎沒有差異。其顔色是綠的,而晶瑩透徹;敲打它就會沿着筆直的紋理折斷,透明得像鏡子,而折斷處的截面也是像柳葉那樣的六角形。如果用火來燒,它就會全都分解成薄片而折斷,薄如柳葉,一片一片分離,白如霜雪,平滑光潔,令人喜愛。這是禀受久積的陰氣凝結而成的,所以都是六角。如今天下所用的玄精石,不過是绛州山中所出的绛石,并不是玄精石。在楚州鹽城古鹽倉下面的土中還見到一種東西,六個棱,像馬牙硝,清瑩如同水晶,也潤澤可愛。那裡的人們也叫它太陰玄精石,然而這種東西喜歡露出地面受潮,如同鹽堿之類,隻有解州所出産的才是正宗的玄精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