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練字

  夫文爻象列而結繩移,鳥迹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蒼颉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輶軒之使,紀言殊俗,所以一字體,總異音。《周禮》保氏,掌教六書。秦滅舊章,以吏為師。及李斯删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

  漢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教試八體。又吏民上書,字謬辄劾。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雲性慎,亦時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則相如撰篇。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以奇字纂訓,并貫練《雅》、《頌颉》,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且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玮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暨乎後漢,小學轉疏,複文隐訓,臧否亦半。

  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追觀漢作,翻成阻奧。故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懸,抑亦字隐。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并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将成字妖矣。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

  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詩》、《書》之襟帶也;《倉颉》者,李斯之所輯,而史籀之遺體也。《雅》以淵源诂訓,《颉》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字形單複,妍媸異體。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複。詭異者,字體瑰怪者也。曹摅詩稱∶“豈不願斯遊,褊心惡兇呶。”兩字詭異,大疵美篇。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今鹹用,施于常文,則龃龉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适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甯在相犯。故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單複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參伍單複,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

  至于經典隐暧,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子思弟子,“于穆不似”,音訛之異也。晉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尚書大傳》有“别風淮雨”,《帝王世紀》雲“列風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别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聖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

  贊曰∶

  篆隸相熔,蒼雅品訓。古今殊迹,妍媸異分。

  字靡易流,文阻難運。聲畫昭精,墨采騰奮。

譯文

{

  象形文字改變了上古結繩記事的辦法,倉颉受到鳥獸足迹的啟發而發明了文字。這些都是語言的符号,構成文章的基礎。相傳倉颉創造了文字,使得鬼驚夜哭,谷飛如雨;黃帝使用了文字,百官得以治理、萬民得以明察。前代君王為了傳布聲威教化,要求書寫必須采用統一的文字;君王派出使者,到各地搜集習俗不同的語言,就是為了統一字形和字音。《周禮·地官》中記載,周代有保氏官,負責掌管教授文字。秦始皇統一六國燒毀古代典籍之後,便以官吏為老師;于是經李斯整理籀書而産生了秦代的小篆,後來程邈又将小篆改為隸書并廢棄了古文字。

  漢代初年,蕭何起草法律,明确規定了文字的法令條文:太史官對幼年學生,要考試六種字體;官吏和百姓向皇帝上書,寫錯了字要彈劾檢舉。所以,西漢石建的上書中,“馬”字寫漏一筆,便害怕将獲得死罪;雖說石建的性情比較謹慎,但也說明了當時注重文字的情況。在漢武帝時期,司馬相如編寫了《凡将篇》。到宣帝和平帝時期,曾征召精通文字的人材:張敞因能正定古字而傳授文字學,揚雄用采集的奇怪文字寫了《訓纂篇》。他們都精通《爾雅》、《倉颉》,全面掌握了文字的音義。當時的辭賦大家,沒有不通曉文字的。加之他們的作品大都是描寫京都苑囿,常用假借字來狀貌形聲。因此,西漢時期擅長文字學的作家,大多都喜歡生僻字。這并非他們特意要标新立異,而是因為當時的作家都通曉難識的文字。到了東漢,人們開始疏忽對文字的研究,因此很難将複雜深奧的字解讀清楚,對錯各占一半。

  及至曹魏時期的創作,用字有了一定的法度,回頭再看漢人作品,反而有了障礙,難以讀懂。所以,陳思王曹植說:“揚雄、司馬相如的作品,意義幽深,讀者未經老師傳授就不能解釋其辭句,沒有廣博的學識就難以理解它的内容。”這豈止是讀者的才力不足,也由于它的文字實在深奧。自從晉代以後,用字大都講求簡明易懂,當時都習慣于簡易,誰還采用難字?現在的作品,有一個怪異的字,很多句子都要受到影響;如果有三個人都不認識,那就将會成為字妖了。後代讀者大部認識的字,雖是難字也不難了;大家已共同廢棄不用的字,雖然不難也成為難字了。創作中或取或舍,這是不可不注意的。

  《爾雅》這部書,是孔子的門徒所編纂的,它和《詩經》、《尚書》有着密切的聯系;《倉颉》這部書是秦朝丞相李斯編輯的,保留了大量原始文字與籀書遺傳下來的字體。《爾雅》用以解釋古字古義,《倉颉》彙集了生僻字。兩種書的作用相輔相成,就如人體左右肩或左右腿的相互配合。一個作者兼通古字而又知新義,這樣就可以開始寫文章了。至于字義的古今有别,後世普遍運用或廢棄不用,以及字形繁簡的配合等,都會形成優劣不同的作品。作者的思想既然寄托于有聲的語言,語言又借助于有形的文字來表達,諷吟誦讀是否動聽,就看音節是否協調,觀其文,就看文字是否運用得當了。

  因此,在寫作的過程中必須對文字加以選擇組合:第一要避免詭異,第二要減少聯邊,第三要權衡重出,第四要調節單複。所謂“詭異”,就是奇形怪狀的生僻字。如曹摅的詩中說:“豈是不願意這次行遊,隻是我狹小的心胸憎惡那吵吵嚷嚷的訩呶。”“訩呶”兩個怪字,就使美好的詩篇大受污損,何況經常有超過兩個字的生僻字出現,那麼這樣的文章還能成為優秀的作品嗎?所謂“聯邊”,就是偏旁相同的字。描繪山川的形貌,自然古今作品都用聯邊字,但用于其他文章,就很不相稱而成了瑕病;如果無法避免,可以連用三字,但三字以上,那就像編字典了。所謂“重出”,就是相同的字重複出現。《詩經》和《楚辭》都能恰當地重複一些字句,近代創作卻忌諱同字的重複;但如果兩個字都很必要,就甯可犯忌也要運用。所以,善于寫文章的人,雖可寫到萬篇之多,有時卻感到一字之缺;并不是沒有這個字,而是避免重複有困難。所謂“單複”,就是字形的繁簡。字形簡略的字積累成句,就顯得稀稀拉拉,行列單薄;筆畫繁多的字積聚成文,就顯得一片漆黑,篇體無光。善于用字的作者,繁簡字體交錯配合,就能圓轉如珠了。以上四條,雖然不一定每篇文章都有,但總的體例是不能沒有的;如果遇到這些情形而不明白,就算不得精通練字了。

  至于說經典書籍的内容深刻隐晦,各種著述浩瀚繁富,加以簡帛的被蛀或破裂,經多次抄寫而改變原字,有的因字音相近而誤,有的因字形相似而錯。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把《詩經》中的“於穆不已”說成“於穆不似”,這就是字音相近造成的錯誤;晉國曆史所記載的“己亥渡河”,被衛人讀為“三豕渡河”,這就是字形相似造成的錯誤。《尚書大傳》中有“别風淮雨”的說法,《帝王世紀》則說“列風淫雨”。“别”與“列”、“淮”與“淫”,就是文字相似而于不知不覺中改變的。“淫”和“列”的字義妥當但不奇特,“淮”、“别”二字于理不合卻很新奇。東漢傅毅在《北海王诔》中已用過“淮雨”二字,南齊王融在《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中,又用到“别風”二字。由此可見,愛好奇特的心情,古今都是一樣的。但對待曆史上缺疑的字,聖人是很慎重的;若能本于正确意義而抛棄好奇的念頭,就可以定正文字了。

  總結:

  篆書和隸書依次熔煉,《倉颉》和《爾雅》對文字做了全面的解釋。從古到今的作者,由于運用文字的不同,其效果就美醜各異。

  用字為世所同曉便容易流傳,為時所共廢便難以運行。文字把思想表達得明白而精确,就能文采飛揚而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