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時序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有虞繼作,政阜民暇,薰風詠于元後,“爛雲”歌于列臣。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詠功,成湯聖敬,“猗欤”作頌。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闆》、《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春秋以後,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飙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蠹六虱,嚴于秦令;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台之宮,孟轲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郁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驺奭以雕龍馳響,屈平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雲。觀其豔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

  爰至有漢,運接燔書,高祖尚武,戲儒簡學。雖禮律草創,《詩》、《書》未遑,然《大風》、《鴻鹄》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經術頗興,而辭人勿用,賈誼抑而鄒枚沉,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争輝,辭藻競骛∶柏梁展朝宴之詩,金堤制恤民之詠,征枚乘以蒲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策,歎倪寬之拟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繡。于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臯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匮,遺風馀采,莫與比盛。越昭及宣,實繼武績,馳騁石渠,暇豫文會,集雕篆之轶材,發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倫,底祿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圖籍,美玉屑之談,清金馬之路。子雲銳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藝,亦已美矣。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馀影,于是乎在。自哀、平陵替,光武中興,深懷圖谶,頗略文華,然杜笃獻诔以免刑,班彪參奏以補令,雖非旁求,亦不遐棄。及明帝疊耀,崇愛儒術,肄禮璧堂,講文虎觀,孟堅珥筆于國史,賈逵給劄于瑞頌;東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論;帝則藩儀,輝光相照矣。自和安以下,迄至順桓,則有班傅三崔,王馬張蔡,磊落鴻儒,才不時乏,而文章之選,存而不論。然中興之後,群才稍改前轍,華實所附,斟酌經辭,蓋曆政講聚,故漸靡儒風者也。降及靈帝,時好辭制,造皇羲之書,開鴻都之賦,而樂松之徒,招集淺陋,故楊賜号為驩兜,蔡邕比之俳優,其馀風遺文,蓋蔑如也。

  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并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于漢南,孔璋歸命于河北,偉長從宦于青土,公幹徇質于海隅;德琏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侶,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

  至明帝纂戎,制詩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觀,何劉群才,疊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貴英雅,顧盼含章,動言成論。于時正始馀風,篇體輕澹,而嵇阮應缪,并馳文路矣。

  逮晉宣始基,景文克構,并迹沉儒雅,而務深方術。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膠序篇章,弗簡皇慮。降及懷愍,綴旒而已。然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橫錦,嶽湛曜聯璧之華,機雲标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并結藻清英,流韻绮靡。前史以為運涉季世,人未盡才,誠哉斯談,可為歎息。

  元皇中興,披文建學,劉刁禮吏而寵榮,景純文敏而優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會,升儲禦極,孳孳講藝,練情于诰策,振采于辭賦,庾以筆才愈親,溫以文思益厚,揄揚風流,亦彼時之漢武也。及成康促齡,穆哀短祚,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滿玄席;澹思濃采,時灑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則有袁殷之曹,孫幹之輩,雖才或淺深,珪璋足用。

  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馀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雲構。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缙紳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聯宗以龍章,顔謝重葉以鳳采,何範張沈之徒,亦不可勝數也。蓋聞之于世,故略舉大較。

  暨皇齊馭寶,運集休明∶太祖以聖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業,文帝以貳離含章,高宗以上哲興運,并文明自天,緝熙景祚。今聖曆方興,文思光被,海嶽降神,才英秀發,馭飛龍于天衢,駕骐骥于萬裡。經典禮章,跨周轹漢,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鴻風懿采,短筆敢陳;揚言贊時,請寄明哲!

  贊曰∶

  蔚映十代,辭采九變。樞中所動,環流無倦。

  質文沿時,崇替在選。終古雖遠,僾焉如面。

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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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時代交替推移的變化發展,質樸和華麗的文風也跟着變化。古往今來的寫作情況和道理,大概還可以論述一下吧?從前在唐堯時期,恩德隆盛,教化普及;所以者百姓做了《擊壤歌》,兒童們也唱了《康衢謠》。接着是虞舜時期,政治昌明,百姓安閑;于是舜寫了《南風歌》,群臣也和他同唱了《卿雲歌》。這些作品為什麼給人非常美好的感覺呢?就是因為大家心情舒暢,所以詩歌音調也是安樂的。到夏禹治理好國土,各項工作都走上軌道,所以産生了歌頌的作品。商湯英明嚴肅,因而出現了《詩經·商頌》裡的《那》詩。後來周文王恩德隆盛,這時《周南》中的詩篇,體現了當時作者勤勞而無怨言的思想;文王以前,太王的教化很淳厚,所以《豳風》裡的詩歌表達了作者快樂而不過分的心情。但是後來厲王、幽王時期政治黑暗,因而《大雅》裡的《闆》、《蕩》等詩充滿憤怒;平王時,周室漸漸衰落,于是出現了情調悲哀的《王風·黍離》。這些歌謠寫作的道理,是和時代一起演變的;時代像風一樣在上邊刮着,文學就像波浪一樣在下邊跟着震動。

  春秋以後,列國群雄互相争戰;儒家經典不被重視,諸子百家風起雲湧地出現了。這時韓、魏諸國使用武力争奪勝負,燕趙諸國相信權謀;而秦國對于韓非所謂五種害國的蛀蟲,商鞅所說六種害國的虱子,都控制得很嚴格。隻有齊、楚兩國還頗有文化學術:齊國準備了大公館,楚國擴大了蘭台宮,來款待賢人;孟子到齊國去做貴賓,荀子到楚國去做蘭陵令;所以齊國的稷下就傳開優良的風氣,楚國的蘭陵也形成美好的習俗;鄒衍以談天稱著,驺奭以文才馳名,屈原的詩篇更可媲美日月,宋玉的文采也美如風雲。從文采上看他們美好的言論和著作,簡直超過了《詩經》;可見他們光芒四射的幻想,來自這時縱橫馳騁的不平凡的風氣。

  到漢朝,時間處在秦始皇焚書後,漢高祖崇尚武功,戲弄儒生,怠慢學者。雖然國家禮制律法已開始創作,但還沒來得及整理研究《詩經》《尚書》這些典籍,盡管如此,但漢高祖的《大風歌》和《鴻鹄歌》,也稱得上是天才之作。漢高祖的尚武愛好影響到孝惠帝,直到漢文帝、漢景帝,經學才稍微興起,但文人仍得不到重用,這點看看賈誼遭到排斥貶抑,鄒陽枚乘地位低下久不得志,就能明白。到了漢武帝,開始尊崇儒家學說,并用華麗文采粉飾鴻大功績,于是制禮作樂,光輝争相放映,文辭與華藻競相紛馳。漢武帝曾在柏梁台席宴與群臣聯句做《柏梁詩》,在黃河堤壩作憂民的《金堤詠》,還用安穩舒适的蒲輪車征聘枚乘,給主父偃以鼎食高官禮遇,因為公孫弘的對策好,就提拔他加以任用,倪寬寫的奏章文采非同一般,因此受到贊歎,貧窮以賣柴為生的朱買臣,被重用得以穿上官服錦衣,生活窘迫隻能在酒館洗杯碗的司馬相如,披上皇家繡袍擔任使節,于是這個時期,司馬遷、吾丘壽王這些人,嚴安、終軍、枚臯一類人,有的回應問題确實想法靈變,有的文章寫得很多,其風流文采也遺傳下來,文學氛圍沒有比那時更興盛的了。經過漢昭帝到漢宣帝,确實繼承了漢武帝的事業,群儒學者在石渠閣展開經學辯論,文士們在文會從容讨論,既聚集了衆多具有辭賦創作天賦的傑出人才,又發出了貶低辭賦尊重經書的高論。這時,像王褒這些有文才的人,憑着文采能等到皇帝诏令得到高官厚祿。從漢元帝到漢成帝,很重視收集整理圖書典籍,贊美像溫潤珠玉的美好言辭,這為文人掃清了通向金馬門的道路,因此揚雄在上千首篇賦中極盡心思,劉向整理校訂的六經,很是精心到家。自從漢武帝開始重視辭賦寫作起,到漢成帝、漢哀帝,雖然曆史發展經曆百餘年,文人辭賦創作變化很多,然而從總體趨勢來看,還是繼承了《楚辭》傳統,屈原留下的深遠影響,在這些作品中都能看到。

  到了哀帝平帝的時候,漢朝已經開始趨向衰微沒落,光武帝重建東漢王朝;他隻惦記着誰能得天下的預言,卻不關心文學藝術。但是杜笃因诔文做得好就減免刑罰,班彪因起草奏文被賞識而做了縣令;可見光武帝雖然沒有廣泛搜羅文士,但也沒有完全不理會。到明帝、章帝兩朝,較為尊崇儒學;在辟雍裡學習古禮,在白虎觀研究經學。這時班固撰述國史,賈逵作《神雀頌》,劉蒼寫了不少好文章,劉輔也著了《五經論》。天子與藩王的典範,就發出相互輝映的光彩了。從安帝、和帝以後,直到順帝、桓帝時期,則有班固、傅毅、崔骃、崔瑗、崔寔、王延壽、馬融、張衡、蔡邕等大量作家。此外,還有不少大儒,他們都頗有才華,其中文章做得好的,就不必一一列舉了。不過東漢作家走的道路和以前不同,他們在文采和思想内容上,是依據儒家的經典;這就因為他們有政治經驗,又不斷講述經學,所以漸漸接受了儒家的影響。後來靈帝喜愛文學,曾著《皇羲篇》一書,并召集文士到鴻都門寫作。可是樂松等人,卻引來一些不學無術之輩;所以楊賜稱之為“驩兜”一類的壞人,而蔡邕則比之于弄臣。他們的文風和作品,是沒有什麼價值的。

  自從漢獻帝流離遷移後,文人學士也像蓬草一樣随風飄蕩輾轉四方;直到建安末年,北方地區才漸漸安定,曹操居丞相和魏王的地位,很喜愛詩章;曹丕身為魏王太子,善于寫作辭賦;曹植是豪華的公子,更寫出不少珠玉般的作品。他們三人都重視文才,所以吸引來許多優秀作家:王粲從荊州來歸順,陳琳從冀州來聽命,徐幹從北海來從仕,劉桢從東平來歸附;應玚運用其豐盛的文思,阮瑀以施展才華為樂趣;還有路粹、繁欽之流,邯鄣淳、楊修等輩,都有威儀地優遊于詩酒之間,從容不迫地周旋于筵席之上,下筆而成高歌,揮毫可助談笑。試看這一時期的作品,常常慷慨激昂;的确由于長期的社會動蕩,風氣衰落,人心怨恨,因而作者情志比較深刻,筆意比較深長,作品也就常常激昂慷慨而氣勢旺盛了。到魏明帝繼位,自己能寫作詩歌;同時也搜羅文士,設立崇文觀。何晏、劉劭等人,都相繼發揮才華。在以後幾代年青皇帝中,隻有高貴鄉公尚有文才;他舉目就有了文章,發言便成了理論。這時還有正始年間留下的風氣,作品風格比較輕淡;嵇康、阮籍、應璩、缪襲等人,都活躍于當時的文壇上。

  到了晉宣帝司馬懿開始打下家國基礎,晉景帝、晉文帝繼承父志;他們在行為上忽略儒學風雅,緻力于皇權地位争奪的陰謀權術。至晉武帝建立新王朝稱帝後,關于學校和辭章的修正普及,卻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下傳到晉懷帝和晉愍帝,皇帝隻成了裝飾品,哪有餘力談文章事業!然而,晉代皇帝雖不重視文學事業,但實際上有才之人卻很多:張華搖動筆杆像會落下珍珠,左思揮灑墨汁就像展開的錦繡,潘嶽、夏侯湛的文章像雙璧映照,陸機、陸雲顯示出個人文采,應貞、傅玄、張載、張協、張亢之徒,孫楚、摯虞、成公綏之輩,文章辭藻都清新英俊,兼有風韻華豔細膩的特點。以前史學家認為時代進入末世,這些人都沒盡量發揮才華,确實是這樣,這一點也使人歎息!

  東晉元帝,大力提倡文學事業,興建學校。文人劉隗、刁協精通禮法制度并受到皇帝尊重;郭璞因文思敏捷而受到優先提拔。到了晉明帝,他天資聰明,素來好與文人學士會聚,從被立為太子到繼位,都孜孜不懈地講論六經,在寫作诰書、策問上傾情注意研讨,在辭賦上發揮特長,庾亮因有寫作才華愈加受到親近,溫峤因文思敏捷而越發受到厚待。晉明帝在提倡文風方面,算得上是東晉時代的漢武帝了。後來孝成帝康帝壽運短促,穆帝哀帝在位時間也不長。簡文帝時文學事業突然興起,氣度深沉,風格清新,精妙語言,深厚道理,常常充滿在玄學清談的講席上;道家思想,濃厚文采,時時流布到文學苑池上來。到了孝武帝,因為沒有合适繼承人,政權逐漸被劉裕轉移并篡奪,到安帝和恭帝,東晉王朝就完結了。這段時期的文學家兼史學家有袁宏、殷仲文等人,孫盛、幹寶等輩,雖然他們的才智各有淺深,但也像珍珠寶玉般被朝廷采用了。

  自從晉朝看重文學清談,到東晉南渡後這種風氣更為流行,受清談玄學風氣的影響,文壇形成一種新的文風。所以盡管當時的世道極度艱難,但同期的文學作品文辭平靜寬緩,詩歌一定是以老子莊子思想作為宗旨和歸宿,辭賦隻能是以老子莊子著作做講義解釋。所以我們知道文章變化總是受時代情況感染,不同文體的發展興衰和曆史時代的發展興衰相聯系,探究它的開始,總歸它的終結,即使是百世文學變化也能推知。

  自從宋武帝愛好文學,到宋文帝也是儒雅彬彬,宋武帝具有宋文帝的德行才華,多才多藝,文章辭采豐富。從宋明帝以下,文辭儒學的風氣便衰退了。劉宋時代的士大夫中,文士像雲霞豔麗衆多,影響力像狂風突起。王僧達和袁淑兩宗族中接連出現文才人物;顔延之和謝靈運兩世家的子弟也有好幾代以文采著名;還有何遜、範雲、張邵、沈約等人,多得不勝枚舉。這裡隻就當時著名的文人,約略說下大概情況。

  到大齊建國後,國運昌盛。齊高帝英明創業,齊武帝善于繼承,文惠太子富有文采,齊明帝加以發展:他們都有天才,前途光明遠大。當今皇帝剛剛繼位,文化學術普遍開展;山川鐘靈毓秀,産生了大量卓越的作家;像乘着神龍飛躍天上,像駕着良馬馳騁萬裡。著作和制度都超過了周漢兩代,簡直和唐虞時期的文章一樣,正當興盛之際!對于這些既有巨大教育意義,又有美好文采的作品,我哪敢妄加論述?分析評論的工作,請交給高明的評論家吧。

  總結:

  在這十個朝代中,文學經曆了許多的變化。時代是中心,文學圍繞着它不斷演進。

  文風的樸質與華麗随時而變,文壇的繁榮與衰落也與世相關。曆史雖然很長久,隻要掌握文學和時代的關系,就清楚得如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