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刺客列傳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為魯将,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複以為将。
齊桓公許與魯會于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于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顔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于諸侯,矢天下之援,不如與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複予魯。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于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為報私雠也,非能為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餘祭,次曰夷昧,次曰季子劄。諸樊知季子劄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緻國于季子劄。諸樊既死,傳餘祭。餘祭死,傳夷昧。夷昧死,當傳季子劄;季子劄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昧之子僚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嫡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餘、屬庸将兵圍楚之潘;使延陵季子于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将蓋餘、屬庸路,吳兵不得還。于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将兵伐楚.楚絕其後、
方今吳外困于楚,而内空無骨鲠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白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铍。酒既酣,公子光詳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阖闾。阖闾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
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内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釋去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将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于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于是襄子乃數豫上曰:“子不嘗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歎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複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曰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緻報仇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曰.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
其後四十餘年而轵有聶政之事。
聶政者,轵深井裡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
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郤。嚴仲子恐誅,亡去,遊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間。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為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衆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将用為大人粗粝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骥,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競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裡,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曰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将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曰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洩,語洩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雠,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
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衆。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i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韓取聶政屍暴于市,購問莫知誰子。于是韓縣購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屍而縣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屍哭極哀,曰:“是轵深井裡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衆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于市販之間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裡以列其名,姊弟俱謬于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
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轲之事。
荊轲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于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于野王。
荊轲嘗遊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轲出,人或言複召荊卿。蓋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
荊轲遊于邯鄲,魯勾踐與荊轲博,争道,魯勾踐怒而叱之,荊轲嘿而逃去,遂不複會。
荊轲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轲嗜酒,曰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轲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轲雖遊于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于趙,而秦王政生于趙,其少時與丹骥。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
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鍛之險.民衆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l’’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人圖之。”
居有間,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将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将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于單于,其後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于此也,夫樊将軍窮困于天下,歸身于丹,丹終不以迫于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于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沉,可與謀。”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骐骥盛壯之時,一曰而馳千裡;至其衰老,驽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于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也!”田光僥而笑曰:“諾。”偻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于宮。”荊轲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洩’,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荊轲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緻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轲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将數十萬之衆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于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奠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
久之,荊轲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于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曰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轲所欲,以順适其意。久之,荊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轲曰:“微太子言,臣願谒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将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将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将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荊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将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将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将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轲曰:“願得将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攥其匈,然則将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将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撤挽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刭。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蟀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武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武陽為副。荊轲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複請曰:“曰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武陽。”荊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轲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複為羽聲伉慨,士皆嗔目,發盡指冠。于是荊轲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币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内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鹹陽宮。荊轲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至陛,秦武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轲顧笑武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悃。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于前。”秦王謂轲曰:“取武陽所持地圖。”轲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椹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轲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轲也。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轲.斷其左股。荊轲廢,乃引其首以摘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複擊轲,轲被八創。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殺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溢,曰:“無且愛我,乃(才)以藥囊提荊轲也。”
于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诏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于遼東。秦将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複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荊轲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傍惶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築,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隐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嚯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複進得近,舉築樸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複近諸侯之人。
魯勾踐已聞荊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于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荊轲,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轲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遊,具知其事,為餘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轲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譯文
曹沫,是魯國人,憑勇敢和力氣侍奉魯莊公。莊公喜愛有力氣的人。曹沫任魯國的将軍,和齊國作戰,多次戰敗逃跑。魯莊公害怕了,就獻出遂邑地區求和。還繼續讓曹沫任将軍。
齊桓公答應和魯莊公在柯地會見,訂立盟約。桓公和莊公在盟壇上訂立盟約以後,曹沫手拿匕首脅迫齊桓公,桓公的侍衛人員沒有誰敢輕舉妄動,桓公問:“您打算幹什麼?”曹沫回答說:“齊國強大,魯國弱小,而大國侵略魯國也太過分了。如今魯國都城一倒塌就會壓到齊國的邊境了,您要考慮考慮這個問題。”于是齊桓公答應全部歸還魯國被侵占的土地。說完以後,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壇,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談吐從容如常。桓公很生氣,打算背棄盟約。管仲說:“不可以。貪圖小的利益用來求得一時的快意,就會在諸侯面前喪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對您的支持,不如歸還他們的失地。”于是,齊桓公就歸還占領的魯國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丢失的土地全部回歸魯國。
此後一百六十七年,吳國有專諸的事迹。
專諸,是吳國堂邑人。伍子胥逃離楚國前往吳國時,知道專諸有本領。伍子胥進見吳王僚後,用攻打楚國的好處勸說他。吳公子光說:“那個伍員,父親、哥哥都是被楚國殺死的,伍員才講攻打楚國,他這是為了報自己的私仇,并不是替吳國打算。”吳王就不再議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殺掉吳王僚,就說:“那個公子光有在國内奪取王位的企圖,現在還不能勸說他向國外出兵。”于是就把專諸推薦給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親是吳王諸樊。諸樊有三個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餘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劄。諸樊知道季子劄賢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傳遞下去,最後好把國君的位子傳給季子劄。諸樊死去以後王位傳給了餘祭。餘祭死後,傳給夷眛。夷眛死後本當傳給季子劄,季子劄卻逃避不肯立為國君,吳國人就擁立夷眛的兒子僚為國君。公子光說:“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當立;如果一定要傳給兒子的話,那麼我才是真正的嫡子,應當立我為君。”所以他常秘密地供養一些有智謀的人,以便靠他們的幫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專諸以後,像對待賓客一樣地好好待他。吳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這年春天,吳王僚想趁着楚國辦喪事的時候,派他的兩個弟弟公子蓋餘、屬庸率領軍隊包圍楚國的谮城,派延陵季子到晉國,用以觀察各諸侯國的動靜。楚國出動軍隊,斷絕了吳将蓋餘、屬庸的後路,吳國軍隊不能歸還。這時公子光對專諸說:“這個機會不能失掉,不去争取,哪會獲得!況且我是真正的繼承人,應當立為國君,季子即使回來,也不會廢掉我呀。”專諸說:“王僚是可以殺掉的。母老子弱,兩個弟弟帶着軍隊攻打楚國,楚國軍隊斷絕了他們的後路。當前吳軍在外被楚國圍困,而國内沒有正直敢言的忠臣。這樣王僚還能把我們怎麼樣呢。”公子光以頭叩地說:“我公子光的身體,也就是您的身體,您身後的事都由我負責了。”
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铠甲的武士,備辦酒席宴請吳王僚,王僚派出衛隊,從王宮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裡,門戶、台階兩旁,都是王僚的親信。夾道站立的侍衛,都舉着長矛。喝酒喝到暢快的時候,公子光假裝腳有毛病,進入地下室,讓專諸把匕首放到烤魚的肚子裡,然後把魚進獻上去。到王僚跟前,專諸掰開魚,趁勢用匕首刺殺王僚,王僚當時就死了。侍衛人員也殺死了專諸,王僚手下的人一時混亂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擊王僚的部下,全部消滅了他們,于是自立為國君,這就是吳王阖闾。阖闾于是封專諸的兒子為上卿。
此後七十多年,晉國有豫讓的事迹。
豫讓,是晉國人,以前曾經侍奉範氏和中行氏兩家大臣,沒什麼名聲。他離開那裡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别地尊重寵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趙襄子時,趙襄子和韓、魏合謀滅了智伯;消滅智伯以後,三家分割了他的國土。趙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頭蓋骨漆成飲具。豫讓潛逃到山中,說:“唉呀!好男兒可以為了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應該為愛慕自己的人梳妝打扮。現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報仇而獻出生命,用以報答智伯,那麼,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沒有什麼可慚愧的了。”于是更名改姓,僞裝成受過刑的人,進入趙襄子宮中修整廁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殺趙襄子。趙襄子到廁所去,心一悸動,拘問修整廁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讓,衣服裡面還别着利刃,豫讓說:“我要替智伯報仇!”侍衛要殺掉他。襄子說:“他是義士,我謹慎小心地回避他就是了。況且智伯死後沒有繼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報仇,這是天下的賢人啊。”最後還是把他走了。
過了不久,豫讓又把漆塗在身上,使肌膚腫爛,像得了癞瘡,吞炭使聲音變得嘶啞,使自己的形體相貌不可辨認,沿街讨飯。就連他的妻子也不認識他了。路上遇見他的朋友,辨認出來,說:“你不是豫讓嗎?”回答說:“是我。”朋友為他流着眼淚說:“憑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趙襄子,襄子一定會親近寵愛您。親近寵愛您,您再幹您所想幹的事,難道不是很容易的嗎?何苦自己摧殘身體,醜化形貌,想要用這樣的辦法達到向趙襄子報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難嗎?”豫讓說:“托身侍奉人家以後,又要殺掉他,這是懷着異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選擇這樣的做法是非常困難的,可是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後世的那些懷着異心侍奉國君的臣子感到慚愧!”
豫讓說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趕上外出,豫讓潛藏在他必定經過的橋下。襄子來到橋上,馬受驚,襄子說:“這一定是豫讓。”派人去查問,果然是豫讓。于是襄子就列舉罪過指責他說:“您不是曾經侍奉過犯氏、中行氏嗎?智伯把他們都消滅了,而您不替他們報仇,反而托身為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經死了,您為什麼單單如此急切地為他報仇呢?”豫讓說:“我侍奉範氏、中行氏,他們都把我當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樣報答他們。至于智伯,他把我當作國士看待,所以我就像國士那樣報答他。”襄子喟然長歎,流着淚說:“唉呀,豫讓先生!您為智伯報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寬恕你,也足夠了。您該自己作個打算,我不能再放過您了!”命令士兵團團圍住他。豫讓說:“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埋沒别人的美名,而忠臣有為美名去死的道理。以前您寬恕了我,普天下沒有誰不稱道您的賢明。今天的事,我本當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幾下,這樣也就達到我報仇的意願了,那麼,即使死了也沒有遺恨了。我不敢指望您答應我的要求,我還是冒昧地說出我的心意!”于是襄子非常贊賞他的俠義,就派人拿着自己的衣裳給豫讓。豫讓拔出寶劍多次跳起來擊刺它,說:“我可用以報答智伯于九泉之下了!”于是以劍自殺。自殺那天,趙國有志之士聽到這個消息,都為他哭泣。
此後四十多年,轵邑有聶政的事迹。
聶政是轵邑深井裡人。他為殺人躲避仇家,和母親、姐姐逃往齊國,以屠宰牲畜為職業。
過了很久,濮陽嚴仲子奉事韓哀侯,和韓國國相俠累結下仇怨。嚴仲子怕遭殺害,逃走了。他四處遊曆,尋訪能替他向俠累報仇的人。到了齊國,齊國有人說聶政是個勇敢之士,因為回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間。嚴仲子登門拜訪,多次往返,然後備辦了宴席,親自捧杯給聶政的母親敬酒。喝到暢快興濃時,嚴仲子獻上黃金一百镒,到聶政老母跟前祝壽。聶政面對厚禮感到奇怪,堅決謝絕嚴仲子。嚴仲子卻執意要送,聶政辭謝說:“我幸有老母健在,家裡雖貧窮,客居在此,以殺豬宰狗為業,早晚之間買些甘甜松脆的東西奉養老母,老母的供養還算齊備,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賞賜。”嚴仲子避開别人,趁機對聶政說:“我有仇人,我周遊好多諸侯國,都沒找到為我報仇的人;但來到齊國,私下聽說您很重義氣,所以獻上百金,将作為你母親大人一點粗糧的費用,也能夠跟您交個朋友,哪裡敢有别的索求和指望!”聶政說:“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分,在這市場上做個屠夫,隻是希望借此奉養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對别人以身相許。”嚴仲子執意贈送,聶政卻始終不肯接受。但是嚴仲子終于盡到了賓主相見的禮節,告辭離去。
過了很久,聶政的母親去世,安葬後,直到喪服期滿,聶政說:“唉呀!我不過是平民百姓,拿着刀殺豬宰狗,而嚴仲子是諸侯的卿相,卻不遠千裡,委屈身分和我結交。我待人家的情誼是太淺薄太微不足道了,沒有什麼大的功勞可以和他對我的恩情相抵,而嚴仲子獻上百金為老母祝壽,我雖然沒有接受,可是這件事說明他是特别了解我啊。賢德的人因感憤于一點小的仇恨,把我這個處于偏僻的窮困屠夫視為親信,我怎麼能一味地默不作聲,就此完事了呢!況且以前來邀請我,我隻是因為老母在世,才沒有答應。而今老母享盡天年,我該要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于是就向西到濮陽,見到嚴仲子說:“以前所以沒答應仲子的邀請,僅僅是因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盡天年。仲子要報複的仇人是誰?請讓我辦這件事吧!”嚴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說:“我的仇人是韓國宰相俠累,俠累又是韓國國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衆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衛嚴密,我要派人刺殺他,始終也沒有得手。如今承蒙您不嫌棄我,應允下來,請增加車騎壯士作為您的助手。”聶政說:“韓國與衛國,中間距離不太遠,如今刺殺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國君的親屬,在這種情勢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難免發生意外,發生意外就會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于整個韓國的人與您為仇,這難道不是太危險了嗎!”于是謝絕車騎人衆,辭别嚴仲子隻身去了。
他帶着寶劍到韓國都城,韓國宰相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護衛很多。聶政徑直而入,走上台階刺殺俠累,侍從人員大亂。聶政高聲大叫,被他擊殺的有幾十個人,又趁勢毀壞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開肚皮,流 出腸子,就這樣死了。
韓國把聶政的屍體陳列在街市上,出賞金查問兇手是誰家的人,沒有誰知道。于是韓國懸賞征求,有人能說出殺死宰相俠累的人,賞給千金。過了很久,仍沒有人知道。
聶政的姐姐聶荌聽說有人刺殺了韓國的宰相,卻不知道兇手到底是誰,全韓國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陳列着他的屍體,懸賞千金,叫人們辨認,就抽泣着說:“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嚴仲子了解我弟弟!”于是馬上動身,前往韓國的都城,來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聶政,就趴在屍體上痛哭,極為哀傷,說:“這就是所謂轵深井裡的聶政啊。”街上的行人們都說:“這個人殘酷地殺害我國宰相,君王懸賞千金詢查他的姓名,夫人沒聽說嗎?怎麼敢來認屍啊?”聶荌回答他們說:“我聽說了。可是聶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中間,是因為老母健在,我還沒有出嫁。老母享盡天年去逝後,我已嫁人,嚴仲子從窮困低賤的處境中把我弟弟挑選出來結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還能怎麼辦呢!勇士本來應該替知己的人犧牲性命,如今因為我還活在世上的緣故,重重地自行毀壞面容軀體,使人不能辨認,以免牽連别人,我怎麼能害怕殺身之禍,永遠埋沒弟弟的名聲呢!”這整個街市上的人都大為震驚。聶荌于是高喊三聲“天哪”,終于因為過度哀傷而死在聶政身旁。
晉、楚、齊、衛等國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說:“不單是聶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聶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沒有含忍的性格,不顧惜露屍于外的苦難,一定要越過千裡的艱難險阻來公開他的姓名,以緻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韓國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對嚴仲子以身相許。嚴仲子也可以說是識人,才能夠赢得賢士啊!”
從此以後二百二十多年,秦國有荊轲的事迹。
荊轲是衛國人,他的祖先是齊國人,後來遷移到衛國,衛國人稱呼他慶卿。到燕國後,燕國人稱呼他荊卿。
荊卿喜愛讀書、擊劍,憑借着劍術遊說衛元君,衛元君沒有任用他。此後秦國攻打魏國,設置了東郡,把衛元君的旁支親屬遷移到野王。
荊轲漫遊曾路經榆次,與蓋聶談論劍術,蓋聶對他怒目而視。荊轲出去以後,有人勸蓋聶再把荊轲叫回來。蓋聶說:“剛才我和他談論劍術,他談的有不甚得當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應該走了,不敢再留在這裡了。”派人到荊轲住處詢問房東,荊轲已乘車離開榆次了。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蓋聶說:“本來就該走了,剛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荊轲漫遊邯鄲,魯勾踐跟荊轲士博戲,争執博局的路數,魯勾踐發怒呵斥他,荊轲卻默無聲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見面。
荊轲到燕國以後,與一個以屠狗為業的人及擅長擊築的高漸離交好。荊轲特别好飲酒,天天和那個宰狗的屠夫及高漸離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後,高漸離擊築,荊轲就和着拍節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娛樂,不一會兒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沒有人的樣子。荊轲雖說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為人卻深沉穩重,喜歡讀書;他遊曆過的諸侯各國,都是與當地賢士豪傑德高望衆的人相結交。他到燕國後,燕國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對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過了不久,适逢在秦國作人質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國。燕太子丹,過去曾在趙國作人質,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趙國,他少年時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國作人質。秦王對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歸。歸來就尋求報複秦王的辦法,燕國弱小,力不能及。此後秦國天天出兵山東,攻打齊、楚和三晉,像蠶吃桑葉一樣,逐漸地侵吞各國。戰火将波及燕國,燕國君臣唯恐大禍臨頭。太子丹為此憂慮,請教他的老師鞠武。鞠武回答說:“秦國的土地遍天下,威脅到韓國、魏國、趙國。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堅固險要的地勢,南面有泾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據有富饒的巴郡、漢中地區,右邊有隴、蜀崇山峻嶺為屏障,左邊有殽山、函谷關做要塞,人口衆多而士兵訓練有素,武器裝備綽綽有餘。有意圖向外擴張,那麼長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沒有安穩的地方了。為什麼您還因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觸動秦王的逆鱗呢!”太子丹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怎麼辦呢?”鞠武回答說:“讓我進一步考慮考慮。”
過了一些時候,秦将樊於(wū,烏)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國,太子接納了他,并讓他住下來。鞠武規勸說:“不行。秦王本來就很兇暴,再積怒到燕國,這就足以叫人擔驚害怕了,又何況他聽到樊将軍住在這裡呢?這叫作‘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啊,禍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嬰,也不能為您出謀劃策了。希望您趕快送樊将軍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國攻打我們的借口。請您向西與三晉結盟,向南連絡齊、楚,向北與單(chán,纏)于和好,然後就可以想辦法對付秦國了。”太子丹說:“老師的計劃,需要的時間太長了,我的心裡憂悶煩亂,恐怕連片刻也等不及了。況且并非單單因為這個緣故,樊将軍在天下已是窮途末路,投奔于我,我總不能因為迫于強暴的秦國而抛棄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這應當是我生命完結的時刻。希望老師另考慮别的辦法。”鞠武說:“選擇危險的行動想求得安全,制造禍患而祈請幸福,計謀淺薄而怨恨深重,為了結交一個新朋友,而不顧國家的大禍患,這就是所說的‘積蓄仇怨而助禍患’了。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爐炭上一下子就燒光了。何況是雕鸷一樣兇猛的秦國,對燕國發洩仇恨殘暴的怒氣,難道用得着說嗎!燕國有位田光先生,他這個人智謀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說:“希望通過老師而得以結交田先生,可以嗎?”鞠武說:“遵命。”鞠武便出去拜會田先生,說:“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謀劃國事。”田光說:“謹領教。”就前去拜訪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為田光引路,跪下來拂拭座位給田光讓坐。田光坐穩後,左右沒别人,太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請教說:“燕國與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說:“我聽說骐骥盛壯的時候,一日可奔馳千裡,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馬也能跑到它的前邊。如今太子光聽說我盛壯之年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精力已經衰竭了。雖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謀劃國事,我的好朋友荊卿是可以承擔這個使命的。”太子說:“希望能通過先生和荊卿結交,可以嗎?”田光說:“遵命。”于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門口,告誡說:“我所講的,先生所說的,是國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說:“是。”田光彎腰駝背地走着去見荊卿,說:“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國沒有誰不知道,如今太子聽說我盛壯之年時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的身體已力不從心了,我榮幸地聽他教誨說:‘燕國、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見外,已經把您推薦給太子,希望您前往宮中拜訪太子。”荊轲說:“謹領教。”田光說:“我聽說,年長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讓别人懷疑他。如今太子告誡我說:‘所說的,是國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洩露’,這是太子懷疑我。一個人行事卻讓别人懷疑他,他就不算是有節操、講義氣的人。”他要用自殺來激勵荊卿,說:“希望您立即去見太子,就說我已經死了,表明我不會洩露機密。”因此就刎頸自殺了。
荊轲于是便去會見太子,告訴他田光已死,轉達了田光的話。太子拜了兩拜跪下去,跪着前進,痛哭流涕,過了一會說:“我所以告誡田先生不要講,是想使大事的謀劃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來表明他不會說出去,難道是我的初衷嗎!”荊轲坐穩,太子離開座位以頭叩地說:“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進,使我能夠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陳述,這是上天哀憐燕國,不抛棄我啊。如今秦王有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會滿足的。不占盡天下的土地,使各國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如今秦國已俘虜了韓王,占領了他的全部領土。他又出動軍隊向南攻打楚國,向北逼近趙國;王翦率領幾十萬大軍抵達漳水、邺縣一帶,而李信出兵太原、雲中。趙國抵擋不住秦軍,一定會向秦國臣服;趙國臣服,那麼災禍就降臨到燕國。燕國弱小,多次被戰争所困擾,如今估計,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能夠抵擋秦軍。諸侯畏服秦國,沒有誰敢提倡合縱策政,我私下有個不成熟的計策,認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國,用重利誘惑秦王,秦王貪婪,其情勢一定能達到我們的願望。果真能夠劫持秦王,讓他全部歸還侵占各國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齊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勢殺死他。他們秦國的大将在國外獨攬兵權,而國内出了亂子,那麼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機會,東方各國得以聯合起來,就一定能夠打敗秦國。這是我最高的願望,卻不知道把這使命委托給誰,希望荊卿仔細地考慮這件事。”過了好一會兒,荊轲說:“這是國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勝任。”太子上前以頭叩地,堅決請求不要推托,而後荊轲答應了。當時太子就尊奉荊卿為上卿,住進上等的賓館。太子天天到荊轲的住所拜望。供給貴重的飲食,時不時地還獻上奇珍異物,車馬美女任荊轲随心所欲,以便滿足他的心意。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荊轲仍沒有行動的表示。這時,秦将王翦已經攻破趙國的都城,俘虜了趙王,把趙國的領土全部納入秦國的版圖。大軍挺進,向北奪取土地,直到燕國南部邊界。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請求荊轲說:“秦國軍隊早晚之間就要橫渡易水,那時即使我想要長久地侍奉您,怎麼能辦得到呢!”荊轲說:“太子就是不說,我也要請求行動了。現在到秦國去,沒有讓秦王相信我的東西,那麼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将軍,秦王懸
賞黃金千斤、封邑萬戶來購買他的腦袋。果真得到樊将軍的腦袋和燕國督亢的地圖,獻給秦王,秦王一定高興接見我,這樣我才能夠有機會報效您。”太子說:“樊将軍到了窮途末路才來投奔我,我不忍心為自己私利而傷害這位長者的心,希望您考慮别的辦法吧!”
荊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會見樊於期說:“秦國對待将軍可以說是太殘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殺盡。如今聽說用黃金千斤、封邑萬戶,購買将軍的首級,您打算怎麼辦呢?”於期仰望蒼天,歎息流淚說:“我每每想到這些,就痛入骨髓,卻想不出辦法來!”荊轲說:“現在有一句話可以解除燕國的禍患,洗雪将軍的仇恨,怎麼樣?”於期湊向前說:“怎麼辦?”荊轲說:“希望得到将軍的首級獻給秦王,秦王一定會高興地召見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麼将軍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國被欺淩的恥辱可以滌除了,将軍是否有這個心意呢?”樊於期脫掉一邊衣袖,露出臂膀,一隻手緊緊握住另一隻手腕,走近荊轲說:“這是我日日夜夜切齒碎心的仇恨,今天才聽到您的教誨!”于是就自刎了。太子聽到這個消息,駕車奔馳前往,趴在屍體上痛哭,極其悲哀。已經沒法挽回,于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級裝到匣子裡密封起來。
當時太子已預先尋找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找到趙國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買下它,讓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試驗,隻要見一絲兒血,沒有不立刻死的。于是就準備行裝,送荊轲出發。燕國有位勇士叫秦舞陽,十三歲上就殺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對着看他。于是就派秦舞陽作助手。荊轲等待一個人,打算一道出發;那個人住得很遠,還沒趕到,而荊轲已替那個人準備好了行裝。又過了些日子,荊轲還沒有出發,太子認為他拖延時間,懷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請說:“日子不多了,荊卿有動身的打算嗎?請允許我派遣秦舞陽先行。”荊轲發怒,斥責太子說:“太子這樣派遣是什麼意思?隻顧去而不顧完成使命回來,那是沒出息的小子!況且是拿一把匕首進入難以測度的強暴的秦國。我所以暫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認為我拖延了時間,那就告辭決别吧!”于是就出發了。
太子及賓客中知道這件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為荊轲送行。到易水岸邊,餞行以後,上路,高漸離擊築,荊轲和着拍節唱歌,發出蒼涼凄惋的聲調,送行的人都流淚哭泣,一邊向前走一邊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複又發出慷慨激昂的聲調,送行的人們怒目圓睜,頭發直豎,把帽子都頂起來。于是荊轲就上車走了,始終連頭也不回。一到秦國,荊轲帶着價值千金的禮物,厚贈秦王寵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荊轲先在秦王面前說:“燕王确實因大王的威嚴震懾得心驚膽顫,不敢出動軍隊抗拒大王的将士,情願全國上下做秦國的臣子,比照其他諸侯國排列其中,納稅盡如同直屬郡縣職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廟。因為慌恐畏懼不敢親自前來陳述。謹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級并獻上燕國督亢地區的地圖,裝匣密封。燕王還在朝廷上舉行了拜送儀式,派出使臣把這種情況禀明大王,敬請大王指示。”秦王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就穿上了禮服,安排了外交上極為隆重的九賓儀式,在鹹陽宮召見燕國的使者。荊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級,秦舞陽捧着地圖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進,走到殿前台階下秦舞陽臉色突變,害怕得發抖,大臣們都感到奇怪。荊轲回頭朝秦舞陽笑笑,上前謝罪說:“北方藩屬蠻夷之地的粗野人,沒有見過天子,所以心驚膽顫。希望大王稍微寬容他,讓他能夠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對荊轲說:“遞上舞陽拿的地圖。”荊轲取過地圖獻上,秦王展開地圖,圖卷展到盡頭,匕首露出來。荊轲趁機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驚,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掙斷。慌忙抽劍,劍長,隻是抓住劍鞘。一時驚慌急迫,劍又套得很緊,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荊轲追趕秦王,秦王繞柱奔跑。大臣們吓得發呆,突然發生意外事變,大家都失去常态。而秦國的法律規定,殿上侍從大臣不允許攜帶任何兵器;各位侍衛武官也隻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衛在殿外,沒有皇帝的命令,不準進殿。正當危急時刻,來不及傳喚下邊的侍衛官兵,因此荊轲能夠追趕秦王。倉促之間,驚慌急迫,沒有用來攻擊荊轲的武器,隻能赤手空拳和荊轲搏擊。這時,侍從醫官夏無且(jū,居)用他所捧的藥袋投擊荊轲。正當秦王圍着柱子跑,倉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從們喊道:“大王,把劍推到背後!”秦王把劍推到背後,才拔出寶劍攻擊荊轲,砍斷他的左腿。荊轲殘廢,就舉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沒有擊中,卻擊中了銅柱。秦王接連攻擊荊轲,荊轲被刺傷八處。荊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張開兩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罵道:“大事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訂立歸還諸侯們土地的契約回報太子。”這時侍衛們沖上前來殺死荊轲,而秦王也不高興了好一會兒。過後評論功過,賞賜群臣及處置當辦罪的官員都各有差别。賜給夏無且黃金二百镒,說:“無且愛我,才用藥袋投擊荊轲啊。”
于是秦王大發雷霆,增派軍隊前往趙國,命令王翦的軍隊去攻打燕國,十月攻克了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領着全部精銳部隊向東退守遼東。秦将李信緊緊地追擊燕王,代王嘉就寫信給燕王喜說:“秦軍之所以追擊燕軍特别急迫,是因為太子丹的緣故。現在您如果殺掉太子丹,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一定會得到秦王寬恕,而社稷或許也僥幸得到祭祀。”此後李信率軍追趕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殺了太子丹,準備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秦王又進軍攻打燕國。此後五年,秦國終于滅掉了燕國,俘虜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為皇帝。于是通輯太子丹和荊轲的門客,門客們都潛逃了。高漸離更名改姓給人家當酒保,隐藏在宋子這個地方作工。時間長了,覺得很勞累,聽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擊築,走來走去舍不得離開。常常張口就說:“那築的聲調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漸離的話告訴主人,說:“那個庸工懂得音樂,私下說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漸離到堂前擊築,滿座賓客都說他擊得好,賞給他酒喝。高漸離考慮到長久他隐姓埋名,擔驚受怕地躲藏下去沒有盡頭,便退下堂來,把自己的築和衣裳從行裝匣子裡拿出來,改裝整容來到堂前,滿座賓客大吃一驚,離開座位用平等的禮節接待他,尊為上賓。請他擊築唱歌,賓客們聽了,沒有不被感動得流着淚而離去的。宋子城裡的人輪流請他去做客,這消息被秦始皇聽到。秦始皇召令進見,有認識他的人,就說:“這是高漸離。”秦始皇憐惜他擅長擊築,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擊築,沒有一次不說好。漸漸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漸離便把鉛放進築中,再進宮擊築靠近時,舉築撞擊秦始皇,沒有擊中。于是秦始皇就殺了高漸離。終身不敢再接近從前東方六國的人了。
魯句踐聽到荊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說:“唉!太可惜啦,他不講究刺劍的技術啊,我太不了解這個人了!過去我呵斥他,他就以為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說:社會上談論荊轲,當說到太子丹的命運時,說什麼“天上像下雨一樣落下糧食來,馬頭長出角來!”這太過分了。又說荊轲刺傷了秦王,這都不是事實。當初公孫季功、董生和夏無且交遊,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告訴我的就像我記載的。從曹沫到荊轲五個人,他們的俠義之舉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們的志向意圖都很清楚明朗,都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名聲流傳到後代,這難道是虛妄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