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袁盎晁錯列傳
袁盎者,楚人也,字絲。父故為群盜,徙處安陵。高後時,盎嘗為呂祿舍人。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盎為中郎。
绛侯為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自送之。袁盎進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方呂後時,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是時绛侯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呂後崩,大臣相與共畔諸呂,太尉主兵,適會其成功,所謂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為陛下不取也。”後朝,上益莊,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與而兄善,今兒廷毀我!”盎遂不謝。
及绛侯免相之國,國人上書告以為反,徵系清室,宗室諸公莫敢為言,唯袁盎明绛侯無罪。绛侯得釋,盎頗有力。绛侯乃大與盎結交。
淮南厲王朝,殺辟陽侯,居處驕甚。袁盎谏曰:“諸侯大驕必生患,可適削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橫。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謀反事覺,治,連淮南王,淮南王徵,上因遷之蜀,轞車傳送。袁盎時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驕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為人剛,如有遇霧露行道死,陛下竟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殺弟之名,柰何?”上弗聽,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聞,上辍食,哭甚哀。盎入,頓首請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寬,此往事,豈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毀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時,太後嘗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湯藥非陛下口所嘗弗進。夫曾參以布衣猶難之,今陛下親以王者脩之,過曾參孝遠矣。夫諸呂用事,大臣專制,然陛下從代乘六傳馳不測之淵,雖贲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讓天子位者再,南面讓天子位者三。夫許由一讓,而陛下五以天下讓,過許由四矣。且陛下遷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過,有司衛不謹,故病死。”於是上乃解,曰:“将柰何?”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於是文帝立其三子皆為王。盎由此名重朝廷。
袁盎常引大體慷慨。宦者趙同以數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種為常侍騎,持節夾乘,說盎曰:“君與鬥,廷辱之,使其毀不用。”孝文帝出,趙同參乘,袁盎伏車前曰:“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馀人載!”於是上笑,下趙同。趙同泣下車。
文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袁盎騎,并車攬辔。上曰:“将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騁六騑,馳下峻山,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柰高廟、太後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後、慎夫人從。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長布席,袁盎引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與同坐哉!適所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陛下獨不見‘人彘’乎?”於是上乃說,召語慎夫人。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然袁盎亦以數直谏,不得久居中,調為隴西都尉。仁愛士卒,士卒皆争為死。遷為齊相。徙為吳相,辭行,種謂盎曰:“吳王驕日久,國多奸。今苟欲劾治,彼不上書告君,即利劍刺君矣。南方卑濕,君能日飲,毋何,時說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脫。”盎用種之計,吳王厚遇盎。
盎告歸,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車拜谒,丞相從車上謝袁盎。袁盎還,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見丞相。丞相良久而見之。盎因跪曰:“原請間。”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與長史掾議,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語。”袁盎即跪說曰:“君為丞相,自度孰與陳平、绛侯?”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謂不如。夫陳平、绛侯輔翼高帝,定天下,為将相,而誅諸呂,存劉氏;君乃為材官蹶張,遷為隊率,積功至淮陽守,非有奇計攻城野戰之功。且陛下從代來,每朝,郎官上書疏,未嘗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嘗不稱善。何也?則欲以緻天下賢士大夫。上日聞所不聞,明所不知,日益聖智;君今自閉鉗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聖主責愚相,君受禍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乃不知,将軍幸教。”引入與坐,為上客。
盎素不好晁錯,晁錯所居坐,盎去;盎坐,錯亦去:兩人未嘗同堂語。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錯為禦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吳王财物,抵罪,诏赦以為庶人。
吳楚反,聞,晁錯謂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吳王金錢,專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計謀。”丞史曰:“事未發,治之有絕。今兵西鄉,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謀。”晁錯猶與未決。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見窦嬰,為言吳所以反者,原至上前口對狀。窦嬰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見。晁錯在前,及盎請辟人賜間,錯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吳所以反狀,以錯故,獨急斬錯以謝吳,吳兵乃可罷。其語具在吳事中。使袁盎為太常,窦嬰為大将軍。兩人素相與善。逮吳反。諸陵長者長安中賢大夫争附兩人,車随者日數百乘。
及晁錯已誅,袁盎以太常使吳。吳王欲使将,不肯。欲殺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圍守盎軍中。袁盎自其為吳相時,有從史嘗盜愛盎侍兒,盎知之,弗洩,遇之如故。人有告從史,言“君知爾與侍者通”,乃亡歸。袁盎驅自追之,遂以侍者賜之,複為從史。及袁盎使吳見守,從史適為守盎校尉司馬,乃悉以其裝赍置二石醇醪,會天寒,士卒饑渴,飲酒醉,西南陬卒皆卧,司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吳王期旦日斬君。”盎弗信,曰:“公何為者?”司馬曰:“臣故為從史盜君侍兒者。”盎乃驚謝曰;“公幸有親,吾不足以累公。”司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親,君何患!”乃以刀決張,道從醉卒隧出。司馬與分背,袁盎解節毛懷之,杖,步行七八裡,明,見梁騎,騎馳去,遂歸報。
吳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陸侯禮為楚王,袁盎為楚相。嘗上書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與闾裡浮沈,相随行,鬥雞走狗。雒陽劇孟嘗過袁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謂盎曰:“吾聞劇孟博徒,将軍何自通之?”盎曰:“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車千馀乘,此亦有過人者。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存亡為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耳。今公常從數騎,一旦有緩急,甯足恃乎!”罵富人,弗與通。諸公聞之,皆多袁盎。
袁盎雖家居,景帝時時使人問籌策。梁王欲求為嗣,袁盎進說,其後語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關中,問袁盎,諸君譽之皆不容口。乃見袁盎曰:“臣受梁王金來刺君,君長者,不忍刺君。然後刺君者十馀曹,備之!”袁盎心不樂,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問占。還,梁刺客後曹輩果遮刺殺盎安陵郭門外。
晁錯者,颍川人也。學申商刑名於轵張恢先所,與雒陽宋孟及劉禮同師。以文學為太常掌故。
錯為人穞直刻深。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獨聞濟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馀,老不可徵,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便宜事,以書稱說。诏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家令。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數上書孝文時,言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數十上,孝文不聽,然奇其材,遷為中大夫。當是時,太子善錯計策,袁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
景帝即位,以錯為内史。錯常數請間言事,辄聽,寵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傷。内史府居太上廟壖中,門東出,不便,錯乃穿兩門南出,鑿廟壖垣。丞相嘉聞,大怒,欲因此過為奏請誅錯。錯聞之,即夜請間,具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錯擅鑿廟垣為門,請下廷尉誅。上曰:“此非廟垣,乃壖中垣,不緻於法。”丞相謝。罷朝,怒謂長史曰:“吾當先斬以聞,乃先請,為兒所賣,固誤。”丞相遂發病死。錯以此愈貴。
遷為禦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議,莫敢難,獨窦嬰争之,由此與錯有卻。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皆諠譁疾晁錯。錯父聞之,從颍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議多怨公者,何也?”晁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錯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及吾身。”死十馀日,吳楚七國果反,以誅錯為名。及窦嬰、袁盎進說,上令晁錯衣朝衣斬東市。
晁錯已死,谒者仆射鄧公為校尉,擊吳楚軍為将。還,上書言軍事,谒見上。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王為反數十年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非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複言也!”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彊大不可制,故請削地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於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鄧公為城陽中尉。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建元中,上招賢良,公卿言鄧公,時鄧公免,起家為九卿。一年,複謝病免歸。其子章以脩黃老言顯於諸公間。
太史公曰:袁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仁心為質,引義慷慨。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時以變易,及吳楚一說,說雖行哉,然複不遂。好聲矜賢,竟以名敗。晁錯為家令時,數言事不用;後擅權,多所變更。諸侯發難,不急匡救,欲報私雠,反以亡軀。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
袁絲公直,亦多附會。攬辔見重,卻席翳賴。晁錯建策,屢陳利害。尊主卑臣,家危國泰。悲彼二子,名立身敗!
譯文
袁盎是楚地人,字絲。他的父親從前曾經與強盜為伍,後來搬遷定居在安陵。呂後時期,袁盎曾經當過呂後侄呂祿的家臣。等到漢文帝登上了皇帝位,袁盎的哥哥袁哙保舉他做了中郎的官。
绛侯周勃擔任丞相,朝觐之後,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朝廷,很是躊躇滿志。皇上對他非常恭敬,常常親自送他。袁盎進谏說:“陛下以為丞相绛侯是什麼樣的人?”皇上說:“他是國家的重臣。”袁盎說:“绛侯是通常所說的功臣,并不是國家的重臣。國家的重臣能與皇上生死與共。當年呂後的時候,諸呂掌權,擅自争相為王,以緻使劉家的天下就像絲帶一樣的細微,幾乎快要斷絕。在這個時候,绛侯周勃當太尉,掌握兵權,不能匡正挽救。呂後逝世,大臣們一起共同反對諸呂,太尉掌握兵權,又恰好遇到那個成功的機會,所以他是通常所說的功臣,而不是國家的重臣。丞相如果對皇上表現出驕傲的神色,而陛下卻謙虛退讓,臣下與主上都違背了禮節,我私下認為陛下不應該采取這種态度。”以後在上朝的時候,皇上逐漸威嚴起來,丞相也逐漸敬畏起來。過了不久,丞相怨恨袁盎說:“我與你的兄長袁哙有交情,現在你小子卻在朝廷上毀謗我!”袁盎也不向他謝罪。
等到绛侯被免除了丞相的職位,回到自己的封國,封國中有人上書告發他謀反,于 是绛侯被召進京,囚禁在監獄中。皇族中的一些公侯都不敢替他說話,隻有袁盎證明绛侯無罪。绛侯得以被釋放,袁盎出了不少力。绛侯于是與袁盎傾心結交。
淮南王劉長來京朝見的時候,殺死了辟陽侯,他平時待人處事也相當驕橫。袁盎勸谏皇上說:“諸侯過去驕橫必然會發生禍患,可以适當地削減他們的封地。”皇上沒有采納他的意見,淮南王更加驕橫。等到棘蒲侯柴武太子準備造反的事被發覺,追查治罪,這件事牽連到了淮南王,淮南王被征召,皇上便将他貶谪到蜀地去,用囚車傳送。袁盎當時擔任中郎将,便勸谏說:“陛下向來嬌縱淮南王,不稍稍加以限制,以至落到了現在這種地步,如今又突然摧折他。淮南王為人剛直,萬一在路上遇到風寒而死在半途中,陛下就會被認為以天下之大卻容不得他,而背上殺死弟弟的惡名,到時怎麼辦呢?”皇上不聽,終于那樣辦了。
淮南王到了雍地就病死了,這個消息傳來,皇上不吃也不喝,哭得很悲哀。袁盎進入,叩頭請罪。皇上說:“因為沒有采用你的意見,所以才落得這樣。”袁盎說:“皇上請自我寬心,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難道還可以追悔嗎!再說陛下有三種高出世人的行為,這件事不足以毀壞您的名聲。”皇上說:“我高于世人的行為是哪三種?”袁盎說:“陛下住在代國的時候,太後曾經患病,三年的時間,陛下不曾合眼,也不脫下衣服睡覺,凡湯藥不是陛下親口所嘗過的,就不準進奉給太後。曾參作為貧民尚且難以做到這樣,現在陛下作為君主卻實行了,比起曾參的孝來那是超過得很多了。諸呂當權時,大臣獨斷專行,而陛下從代地乘坐六輛下等馬拉的車子,奔馳到禍福難料的京城來,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樣的勇士,也比不上陛下。陛下到達代國在京城的客館,面向西兩次辭讓天子位,面向南坐着有三次辭讓天子位。許由辭讓天下也隻是一次,而陛下五次将天下辭讓,超過許由四次之多啊。再說陛下貶谪淮南王,是想讓他的心志受些勞苦,使他改正過錯,由于官吏護衛得不謹慎,所以他才病死。”于是皇上才感到寬解,說道:“那以後怎麼辦呢?”袁盎說:“淮南王有三個兒子,随您安排罷了。”于是文帝便把淮南王的三個兒子都封為王。而袁盎也因此在朝廷中名聲大振。
袁盎常常稱引些有關大局的道理,說得慷慨激昂。宦官趙同因為不隻一次地受到皇上的寵幸,常常暗中傷害袁盎,袁盎為此感到憂慮。袁盎的侄兒袁種擔任侍從騎士,手持符節護衛在皇帝左右。袁種勸說袁盎說:“你和他相鬥,在朝廷上侮辱他,使他所毀謗的話不起作用。”漢文帝出巡,趙同陪同乘車,袁盎伏在車前,說道:“我聽說陪同天子共乘高大車輿的人,都是天下的英雄豪傑。如今漢王朝雖然缺乏人才,陛下為什麼單單要和受過刀鋸切割的人同坐一輛車呢!”于是皇上笑着讓趙同下去,趙同流着眼淚下了車。
文帝從霸陵上山,打算從西邊的陡坡奔馳而下。袁盎騎着馬,緊*着皇帝的車子,還拉着馬缰繩。皇上說:“将軍害怕了嗎?”袁盎說:“我聽說家有千金的人就坐時不*近屋檐邊,家有百金财富的人站的時候不倚在樓台的欄杆上,英明的君主不去冒險而心存僥幸心理。現在陛下放縱駕車的六匹馬,從高坡上奔馳下來,假如有馬匹受驚車輛毀壞的事,陛下縱然看輕自己,怎麼對得起高祖和太後呢?”皇上這才中止。
皇上駕臨上林苑,窦皇後、慎夫人跟從。她們在宮中的時候,慎夫人常常是同席而坐。這次,等到就坐的時候,郎署長布置坐席,袁盎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後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氣,不肯就坐。皇上也發怒,站起身來,回到宮中。袁盎就上前勸說道:“我聽說尊貴和卑下有區别,那樣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既然已經确定了皇後,慎夫人隻不過是個妾,妾和主上怎麼可以同席而坐呢!這樣恰恰失去了尊卑的分别了。再說陛下寵愛她,就厚厚地賞賜她。陛下以為是為了慎夫人,其實恰好成了禍害她的根由。陛下難道沒有看見過‘人彘’嗎?”皇上這才高興,召來慎夫人,把袁盎的話告訴了她。慎夫人賜給袁盎黃金五十斤。
但是袁盎也因為多次直言勸谏,不能長久地留在朝廷,被調任隴西都尉。他對士兵們仁慈愛護,士兵們都争相為他效死。之後,提升為齊相。又調動擔任吳相。在辭别起程的時候,袁種對袁盎說:“吳王驕橫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國中有許多*詐之人。現在如果你要揭發懲辦他們的罪行,他們不是上書控告你,就是用利劍把你刺死。南方地勢低窪潮濕,你最好每天喝酒,不要管什麼事,時常勸說吳王不要反叛就是了。像這樣你就可能僥幸擺脫禍患。”袁盎采納了袁種的策略,吳王厚待袁盎。
袁盎請假回家的時候,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車行禮拜見,丞相隻從車上表示謝意,袁盎回到家裡,在下屬官吏面前感到羞愧,于是到丞相府上,要求拜見丞相。丞相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見他,袁盎便下跪說:“希望别人回避,單獨會見。”丞相說:“如果你所說的是公事,請到官署與長史掾吏商議,我将把你的意見報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談話。”袁盎就跪着勸說道:“你當丞相,請自我權衡一下,與陳平、绛侯相比你怎麼樣?”丞相說:“我比不上他們。”袁盎說:“好,你自己都說比不上他們。陳平、绛侯輔佐保護高祖,平定天下,當了将相,誅殺諸呂,保全了劉氏天下;您隻是腳踏弓弩,才當了低級武士,又提升為隊長,積累功勞做到了淮陽郡守,并沒有出什麼奇計,在攻城奪地、野外厮殺中立下戰功。再說陛下從代地來,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書,他從來沒有不停下車來聽取他們的意見,意見不能采用的,就擱置一邊,可以接受的,就采納,從來沒有人不稱道贊許。這是為了什麼呢?是想用這種辦法來招緻天下賢能的士大夫。皇上每天聽到自己從前所沒聽過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更加英明智慧;您現在自己封閉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聖明的君主來督責愚昧的丞相,你遭受禍患的日子為期不遠了啊!”丞相于是拜了兩拜,說道:“我是個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聰明,幸蒙将軍教誨。”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為上賓。
袁盎向來不喜歡晁錯,隻要有晁錯在的地方,袁盎就離去;隻要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錯也就離開。兩個人從來沒有在一起談過話。等到漢文帝去世,漢景帝繼位,晁錯當上了禦史大夫,派官吏查核袁盎接收吳王劉濞财物的事,要按罪行的輕重給予懲罰。皇帝下诏令赦免袁盎為平民。
吳楚叛亂的消息傳到京城,晁錯對丞史說:“袁盎接收了吳王的許多金錢,專門為他遮掩,說他不會反叛。現在反叛已成事實,我打算請求處治袁盎。他必當知道叛亂的陰謀。”丞史說:“事情還沒有暴露出來,就懲治他,可能中斷叛亂陰謀。現在叛軍向西進發,懲辦袁盎有什麼好處呢!再說袁盎也不該有什麼陰謀”。晁錯猶豫不決。有人将這件事告知了袁盎,袁盎害怕,當夜去見窦嬰,向他說明吳王所以反叛的原因,希望能到皇上面前親口對質。窦嬰進宮向皇上報告了,皇上就召袁盎進宮會見。晁錯就在面前,等到袁盎請求皇上避開别人單獨接見,晁錯退了下去,心裡非常怨恨。袁盎詳細地說明了吳王謀反的情況,是因為晁錯的緣故,隻有趕快殺掉晁錯來向吳王認錯,吳軍才可能停止。他的這些話都記載在《吳王濞列傳》中。皇上任命袁盎擔任太常,窦嬰擔任大将軍。這兩個人向來有交情。等到吳王謀反,居住在諸陵中有威望的人和長安城中的賢能官吏都争着依附他們兩個人,駕車跟随在後面的每天有幾百輛。
等到晁錯已被誅殺,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到吳國。吳王想讓他擔任将領,袁盎不肯。吳王想殺死他,派一名都尉帶領五百人把袁盎圍困在軍中。當初袁盎擔任吳國國相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從史偷偷地愛上了袁盎的婢女,與他私通,袁盎知道了這件事,沒有洩露,對待從史仍跟從前一樣。有人告訴從史,說袁盎知道他跟婢女私通的事,從史便逃回家去了,袁盎親自駕車追趕從史,就把婢女賜給他,仍舊叫他當從史。等到袁盎出使吳國被圍困,從史剛好是圍困袁盎的校尉司馬,司馬就把随身攜帶的全部财物賣了,用這錢購買了兩擔味道濃厚的酒,剛好碰上天氣寒冷,圍困的士兵又餓又渴,喝了酒,都醉了,圍守城西南角的士兵都醉倒了,司馬乘夜裡領袁盎起身,說道:“您可以走了,吳王約定明天一早殺您。”袁盎不相信,說:“您是幹什麼的?”司馬說:“我是原先做從史與您的婢女私通的人。”袁盎這才吃驚地道謝說:“您慶幸有父母在堂,我可不能因此連累了您。”司馬說:“您隻管走,我也将要逃走,把我的父母藏匿起來,您又何必擔憂呢?”于是用刀把軍營的帳幕割開,引導袁盎從醉倒的士兵所擋住的路上出來。司馬與袁盎分路背道而走,袁盎解下了節旄揣在懷中,拄着杖,步行了七八裡,天亮的時候,碰上了梁國的騎兵,騎兵奔馳而去,終于将袁盎出使吳國的情況報告了皇上。
吳楚叛軍已被攻破,皇上便把楚元王的兒子平陸侯劉禮改封為楚王,袁盎擔任楚相。袁盎曾經上書進言,但未被采納。袁盎因病免官,閑居在家,與鄉裡人在一起混日子,跟他們玩鬥雞賽狗的遊戲。洛陽人劇孟曾經拜訪袁盎,袁盎熱情地接待他。有個安陵地方的富人,對袁盎說:“我聽說劇孟是個賭徒,您為什麼要和這種人來往呢?”袁盎說:“劇孟雖是個賭徒,然而他母親去世時,送葬的客人車子有一千多輛,這也是因為他有過人的地方。再說危難的事人人都有。一旦遇到危難有急事敲門,能不用父母還活着推辭解脫,不用有事不在家加以拒絕,天下所仰望的人隻有季心、劇孟而已。如今您身後常常有幾個騎兵随從着,一旦有急事,這些人難道可以依*嗎?”袁盎痛罵富人,從此不再與他來往。衆人聽了這件事,都很稱贊袁盎。
袁盎雖然閑居在家,漢景帝經常派人來向他詢問計謀策略。梁王想成為漢景帝的繼承人,袁盎進言勸說,從此以後,這種議論便被中止,梁王因此怨恨袁盎,曾經派人刺殺袁盎。刺客來到關中,打聽袁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衆人都贊不絕口。刺客便去見袁盎說:“我接受了梁王的金錢來刺殺你,您是個厚道人,我不忍心刺殺您。但以後還會有十多批人來刺殺您,希望您好好防備一下!”袁盎心中很不愉快,家裡又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許多怪事,便到棓(bèi,被)先生那裡去占蔔問吉兇。回家的時候,随後派來的梁國刺客果然在安陵外城門外面攔住了袁盎,把他刺殺了。
晁錯是颍川人。曾經在轵(zhǐ,隻)縣張恢先生那裡學習過申不害和商鞅的刑名學說,與洛陽人宋孟和劉禮是同學。憑着通曉典籍,擔任了太常掌故。
晁錯為人嚴峻剛正,卻又苛刻嚴酷。漢文帝的時候,天下沒有研究《尚書》的人,隻聽說濟南伏先生是原來秦朝的博士,研究過《尚書》,年紀已經九十多歲,因為太老無法征召他來,文帝于是下令太常派人前往學習。太常派遣晁錯前往伏先生那裡學習《尚書》。學成回來後,趁着向皇上報告利國利民的事,稱引解說《尚書》。漢文帝下诏令,任命晁錯擔任太子舍人、門大夫、太子家令。晁錯憑着他的辯才,得到太子的寵幸,太子家稱他為“智囊”。漢文帝的時候,晁錯多次上書,說到削減諸侯勢力的事,以及修改法令的事。幾十次上書,漢文帝都沒有采納,但認為他有奇特的才能,提升為中大夫。當時,太子稱贊晁錯的計策謀略,袁盎和諸位大功臣卻大多都不喜歡晁錯。
漢景帝繼位後,任命晁錯為内史。晁錯多次請求皇帝單獨與他談論政事,景帝每每都聽,寵幸他超過了九卿,晁錯修改了不少的法令。丞相申屠嘉心裡不滿意,但又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毀傷他。内史府建在太上廟圍牆裡的空地上,門朝東,出入很不方便,晁錯便向南邊開了兩個門出入,因而鑿開了太上廟的圍牆,丞相申屠嘉聽到了這件事,非常生氣。打算就這次晁錯的過失寫成奏章,請求誅殺晁錯。晁錯聽到了這個消息,當夜請求單獨進谏皇上,具體詳細地向皇上說明了這件事情。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乘機禀告了晁錯擅自鑿開太上廟的圍牆做門,請求皇上把他交給廷尉處死。皇上說:“晁錯所鑿的牆不是太上廟的牆,而是廟外空地上的圍牆,不緻于觸犯法令。”丞相謝罪。退朝之後,生氣地對長史說:“我本當先殺了他再報告皇上,卻先奏請,反而被這小子給出賣,實在是大錯。”丞相終于發病死了,晁錯因此更加顯貴。
晁錯被提升為禦史大夫,請求就諸侯的罪過相應地削減他們的封地,收回各諸侯國邊境的郡城。奏章呈送上去,皇上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一起讨論,沒有一個人敢非難晁錯的建議,隻有窦嬰與他争辯,因此和晁錯有了隔閡。晁錯所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諸侯們都叫喊着反對,痛恨晁錯。晁錯的父親聽到了這個消息,就從颍川趕來,對晁錯說:“皇上剛剛繼位,你執掌政權,侵害削弱諸侯的力量,疏遠人家的骨肉,人們紛紛議論怨恨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晁錯說:“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不這樣的話,天子不會受到尊崇,國家不會得到安甯。”晁錯的父親又說:“照這樣下去,劉家的天下安甯了,而我們晁家卻危險了,我要離開你回去了。”便服毒藥而死,死前說道:“我不忍心看到禍患連累自己。”晁錯的父親死後十幾天,吳楚七國果然反叛,以誅殺晁錯為名義。等到窦嬰、袁盎進言,皇上就命令晁錯穿着朝服,在東市把他處死。
晁錯死後,谒者仆射鄧公擔任校尉,攻打吳楚的軍隊時,他擔任将領。回京城後,上書報告軍事情況,進谏皇上。皇上問道:“你從軍中來,聽到晁錯死了,吳楚的軍隊退了沒有?”鄧公說:“吳王蓄意謀反已經有幾十年了啊,他為你削減他的封地而發怒,所以以誅殺晁錯為名義,他的本意并不在晁錯呀。再說我擔心天下的人從此都将閉口,再也不敢進言了。”皇上說:“為什麼呢?”鄧公說:“晁錯擔心諸侯強大了不能夠制服,所以要求削減諸侯的封地,借以尊寵朝廷,這實在是關乎萬世的好事啊。計劃才開始實行,突然遭到殺戮,對内杜塞了忠臣的口,對外反而替諸侯報了仇,我私下認為陛下這樣做是不足取的。”此時景帝沉默了好久,說:“您的話很對,我也悔恨這件事。”于是任命鄧公擔任城陽中尉。
鄧公是成固人,有許多出人意料的妙計。建元(前140—前145)年間皇上招納賢良之士,公卿們都推舉鄧公,當時鄧公免官,便由在家閑居起用做了九卿。一年之後,又推說有病辭職回家,他的兒子鄧章因為研究黃帝、老子的學說在朝廷大臣之間很有名望。
太史公說:袁盎雖然不好學,可是他善于領會貫通,他以仁愛之心為本體,常常稱引大義,慷慨激昂。趕上漢文帝剛剛繼位,他的才智恰好碰上了适宜的時代,因此能得以施展。時局不斷地在變動,等到吳楚反叛時,建議誅殺晁錯。雖然他的建議被采納實行,然而他以後不再被朝廷所用。愛好名聲誇耀才能,終于因為追求名聲而招緻禍患。晁錯做太子家令的時候,多次進言而不被采用。後來擅權,修改了國家的許多法令。諸侯發動叛亂,晁錯不急于匡正挽救這個危機,卻想報個人的私仇,反而因此招來殺身之禍。俗話說:“改變古法,搞亂常規,不是身死,就是逃亡”,難道說的就是晁錯這類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