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漢紀二十三
起屠維大淵獻,盡強圉協洽,凡九年。
孝成皇帝上之下陽朔三年(己亥,公元前二二年)
春,三月,壬戌,隕石東郡八。
夏,六月,颍川鐵官徙申屠聖等百八十人殺長吏,盜庫兵,自稱将軍,經曆九郡。遣丞相長史、禦史中丞逐捕,以軍興從事,皆伏辜。
秋,王鳳疾,天子數自臨問,親執其手涕泣曰:“将軍病,如有不可言,平阿侯譚次将軍矣!”鳳頓首泣曰:“譚等雖與臣至親,行皆奢僭,無以率導百姓,不如禦史大夫音謹敕,臣敢以死保之!”及鳳且死,上疏謝上,複固薦音自代,言譚等五人必不可用;天子然之。初,譚倨,不肯事鳳,而音敬鳳,卑恭如子,故鳳薦之。八月,丁巳,鳳薨。九月,甲子,以王音為大司馬、車騎将軍,而王譚位特進,領城門兵。安定太守谷永以譚失職,勸譚辭讓,不受城門職;由是譚、音相與不平。
冬,十一月,丁卯,光祿勳于永為禦史大夫。永,定國之子也。
孝成皇帝上之下陽朔四年(庚子,公元前二一年)
春,二月,赦天下。
夏,四月,雨雪。
秋,九月,壬申,東平思王宇薨。
少府王駿為京兆尹。駿,吉之子也。先是,京兆有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王駿,皆有能名,故京師稱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
閏月,壬戌,于永卒。
烏孫小昆彌烏就屠死,子拊離代立;為弟日貳所殺。漢遣使者立拊離子安日為小昆彌。日貳亡阻康居;安日使貴人姑莫匿等三人詐亡從日貳,刺殺之。于是西域諸國上書,願複得前都護段會宗;上從之。城郭諸國聞之,皆翕然親附。
谷永奏言:“聖王不以名譽加于實效;禦史大夫任重職大,少府宣達于從政,唯陛下留神考察!”上然之。
孝成皇帝上之下鴻嘉元年(辛醜,公元前二零年)
春,正月,癸巳,以薛宣為禦史大夫。
二月,壬午,上行幸初陵,赦作徒;以新豐戲鄉為昌陵縣,奉初陵。
上始為微行,從期門郎或私奴十馀人,或乘小車,或皆騎,出入市裡郊野,遠至旁縣甘泉、長楊、五柞,鬥雞、走馬,常自稱富平侯家人。富平侯者,張安世四世孫放也。放父臨,尚敬武公主,生放,放為侍中、中郎将,娶許皇後女弟,當時寵幸無比,故假稱之。
三月,庚戌,張禹以老病罷,以列侯朝朔、望,位特進,見禮如丞相,賞賜前後數千萬。
夏,四月,庚辰,薛宣為丞相,封高陽侯;京兆尹王駿為禦史大夫。
王音既以從舅越親用事,小心親職。上以音自禦史大夫入為将軍,不獲宰相之封,六月,乙巳,封音為安陽侯。
冬,黃龍見真定。
是歲,匈奴複株累單于死,弟且糜胥立,為搜諧若鞮單于;遣子左祝都韓王呴留斯侯入侍,以且莫車為左賢王。
孝成皇帝上之下鴻嘉二年(壬寅,公元前一九年)
春,上行幸雲陽、甘泉。
三月,博士行大射禮。有飛雉集于庭,曆階登堂而雊;後雉又集太常、宗正、丞相、禦史大夫、車騎将軍之府,又集未央宮承明殿屋上。車騎将軍音、待诏寵等上言:“天地之氣,以類相應;譴告人君,甚微而著。雉者聽察,先聞雷聲,故《月令》以紀氣。《經》載高宗雊雉之異,以明轉禍為福之驗。今雉以博士行禮之日大衆聚會,飛集于庭,曆階登堂,萬衆睢睢,驚怪連日,徑曆三公之府,太常、宗正典宗廟骨肉之官,然後入宮,其宿留告曉人,具備深切;雖人道相戒,何以過是!”後帝使中常侍晁闳诏音曰:“聞捕得雉,毛羽頗摧折,類拘執者,得無人為之?”音複對曰:“陛下安得亡國之語!不知誰主為佞谄之計,誣亂聖德如此者!左右阿谀甚衆,不待臣音複谄而足。公卿以下,保位自守,莫有正言。如令陛下覺寤,懼大禍且至身,深責臣下,繩以聖法,臣音當先誅,豈有以自解哉!今即位十五年,繼嗣不立,日日駕車而出,失行流聞;海内傳之,甚于京師。外有微行之害,内有疾病之憂,皇天數見災異,欲人變更,終已不改。天尚不能感動陛下,臣子何望!獨有極言待死,命在朝暮而已。如有不然,老母安得處所,尚何皇太後之有!高祖天下當以誰屬乎!宜謀于賢智,克己複禮,以求天意,繼嗣可立,災變尚可銷也。”
初,元帝儉約,渭陵不複徙民起邑;帝起初陵,數年後,樂霸陵曲亭南,更營之。将作大匠解萬年使陳湯為奏,請為初陵徙民起邑,欲自以為功,求重賞。湯因自請先徙,冀得美田宅。上從其言,果起昌陵邑。
夏,徙郡國豪桀赀五百萬以上五千戶于昌陵。
五月,癸未,隕石于杜郵三。
六月,立中山憲王孫雲客為廣德王。
是歲,城陽哀王雲薨;無子,國除。
孝成皇帝上之下鴻嘉三年(癸卯,公元前一八年)
夏,四月,赦天下。
大旱。
王氏五侯争以奢侈相尚。成都侯商嘗病,欲避暑,從上借明光宮。後又穿長安城,引内沣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船,立羽蓋,張周帷,楫棹越歌。上幸商第,見穿城引水,意恨,内銜之,未言;後微行出,過曲陽侯第,又見園中土山、漸台,象白虎殿。于是上怒,以讓車騎将軍音。商、根兄弟欲自黥、劓以謝太後。上聞之,大怒,乃使尚書責問司隸校尉、京兆尹,知成都侯商等奢僭不軌,藏匿奸猾,皆阿縱,不舉奏正法;二人頓首省戶下。又賜車騎将軍音策書曰:“外家何甘樂禍敗!而欲自黥、劓,相戮辱于太後前,傷慈母之心,以危亂國家!外家宗族強,上一身浸弱日久,今将一施之,君其召諸侯,令待府舍!”是日,诏尚書奏文帝時誅将軍薄昭故事。車騎将軍音藉稿請罪,商、立、根皆負斧質謝,良久乃已。上特欲恐之,實無意誅也。
秋,八月,乙卯,孝景廟北阙災。
初,許皇後與班婕妤皆有寵于上。上嘗遊後庭,欲與婕妤同辇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妾。今欲同辇,得無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後聞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班婕妤進侍者李平得幸,亦為婕妤,賜姓曰衛。其後,上微行過陽阿主家,悅歌舞者趙飛燕,召入宮,大幸;有女弟,複召入,姿性尤醲粹,左右見之,皆啧啧嗟賞。有宣帝時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後,唾曰:“此禍水也,滅火必矣!”姊、弟俱為婕妤,貴傾後宮。許皇後、班婕妤皆失寵。于是趙飛燕谮告許皇後、班婕妤挾媚道,祝詛後宮,詈及主上。冬,十一月,甲寅,許後廢處昭台宮,後姊谒等皆誅死,親屬歸故郡。考問班婕妤,婕妤對曰:“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蒙福,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訴;如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上善其對,赦之,賜黃金百斤。趙氏姊、弟驕妒,婕妤恐久見危,乃求共養太後于長信宮。上許焉。
廣漢男子鄭躬等六十馀人攻官寺,篡囚徒,盜庫兵;自稱山君。
孝成皇帝上之下鴻嘉四年(甲辰,公元前一七年)
秋,勃海、清河、信都河水湓溢,灌縣、邑三十一,敗官亭、民舍四萬馀所。平陵李尋等奏言:“議者常欲求索九河故迹而穿之。今因其自決,可且勿塞,以觀水勢;河欲居之,當稍自成川,跳出沙土。然後順天心而圖之,必有成功,而用财力寡。”于是遂止不塞。朝臣數言百姓可哀,上遣使者處業振贍之。
廣漢鄭躬等黨與浸廣,犯曆四縣,衆且萬人;州郡不能制。冬,以河東都尉趙護為廣漢太守,發郡中及蜀郡合三萬人擊之,或相捕斬除罪;旬月平。遷護為執金吾,賜黃金百斤。
是歲,平阿安侯王譚薨。上悔廢譚使不輔政而薨也,乃複成都侯商以特進領城門兵,置幕府,得舉吏如将軍。魏郡杜鄴時為郎,素善車騎将軍音,見音前與平阿侯有隙,即說音曰:“夫戚而不見殊,孰能無怨!昔秦伯有千乘之國而不能容其母弟,《春秋》譏焉。周、召則不然,忠以相輔,義以相匡,同己之親,等己之尊,不以聖德獨兼國寵,又不為長專受榮任,分職于陝,并為弼疑,故内無感恨之隙,外無侵侮之羞,俱享天祐,兩荷高名者,蓋以此也。竊見成都侯以特進領城門兵,複有诏得舉吏如五府,此明诏所欲寵也。将軍宜承順聖意,加異往時,每事凡議,必與及之。發于至誠,則孰不說谕!”音甚嘉其言,由是與成都侯商親密。二人皆重鄴。
孝成皇帝上之下永始元年(乙巳,公元前一六年)
春,正月,癸醜,太官淩室火。戊午,戾後園南阙火。
上欲立趙婕妤為皇後,皇太後嫌其所出微甚,難之。太後姊子淳于長為侍中,數往來通語東宮;歲馀,乃得太後指,許之。夏,四月,乙亥,上先封婕妤父臨為成陽侯。谏大夫河間劉輔上書,言:“昔武王、周公,承順天地以飨魚、鳥之瑞,然猶君臣礻氐懼,動色相戒。況于季世,不蒙繼嗣之福,屢受威怒之異者虖!雖夙夜自責,改過易行,畏天命,念祖業,妙選有德之世,考蔔窈窕之女,以承宗廟,順神祗心,塞天下望,子孫之祥猶恐晚暮!今乃觸情縱欲,傾于卑賤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于天,不愧于人,惑莫大焉!裡語曰:‘腐木不可以為柱;人婢不可以為主。’天人之所不予,必有禍而無福,市道皆共知之,朝廷莫肯壹言。臣竊傷心,不敢不盡死!”書奏,上使侍禦史收縛輔,系掖庭秘獄,群臣莫知其故。于是左将軍辛慶忌、右将軍廉褒、光祿勳琅邪師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書曰:“竊見劉輔前以縣令求見,擢為谏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詭切至當聖心者,故得拔至于此;旬月之間,收下秘獄。臣等愚以為輔幸得托公族之親,在谏臣之列,新從下土來,未知朝廷體,獨觸忌諱,不足深過。小罪宜隐忍而已,如有大惡,宜暴治理官,與衆共之。今天心未豫,災異屢降,水旱疊臻,方當隆寬廣問,褒直盡下之時也,而行慘急之誅于谏争之臣,震驚群下,失忠直心。假令輔不坐直言,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同姓近臣,本以言顯,其于治親養忠之義,誠不宜幽囚于掖庭獄。公卿以下,見陛下進用輔亟而折傷之暴,人有懼心,精銳銷耎,莫敢盡節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聽,廣德美之風!臣等竊深傷之,惟陛下留神省察!”上乃徙系輔共工獄,減死罪一等,論為鬼薪。
初,太後兄弟八人,獨弟曼早死,不侯;太後憐之。曼寡婦渠供養東宮,子莽幼孤,不及等比,其群兄弟皆将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遊相高。莽因折節為恭儉,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内事諸父,曲有禮意。大将軍鳳病,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鳳且死,以托太後及帝,拜為黃門郎,遷射聲校尉。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書,願分戶邑以封莽。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陳湯等皆當世名士,鹹為莽言,上由是賢莽,太後又數以為言。五月,乙未,封莽為新都侯,遷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宿衛謹敕,爵位益尊,節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馀;收贍名士,交結将、相、卿、大夫甚衆。故在位更推薦之,遊者為之談說,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敢為激發之行,處之不漸恧。嘗私買侍婢,昆弟或頗聞知,莽因曰:“後将軍硃子元無子,莽聞此兒種宜子,為買之”。即日以婢奉硃博。其匿情求名如此!
六月,丙寅,立皇後趙氏,大赦天下。皇後既立,寵少衰。而其女弟絕幸,為昭儀,居昭陽舍,其中庭彤硃而殿上髹漆;切皆銅沓,黃金塗;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金釭,函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自後宮未嘗有焉。趙後居别館,多通侍郎、宮奴多子者。昭儀嘗謂帝曰:“妾姊性剛,有如為人構陷,則趙氏無種矣!”因泣下忄妻恻。帝信之,有白後奸狀者,帝辄殺之。由是後公為淫恣,無敢言者,然卒無子。
光祿大夫劉向以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于是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數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書數十上,以助觀覽,補遺阙。上雖不能盡用,然内嘉其言,常嗟歎之。
昌陵制度奢泰,久而不成。劉向上疏曰:“臣聞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孝文皇帝嘗美石椁之固,張釋之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锢南山猶有隙。’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故釋之之言為無窮計也。孝文寤焉,遂薄葬。棺椁之作,自黃帝始。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丘垅皆小,葬具甚微;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孔子葬母于防,墳四尺。延陵季子葬其子,封墳掩坎,其高可隐。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苟為儉,誠便于體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墳,水銀為江、海,黃金為凫、雁,珍寶之臧,機械之變,棺椁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燔其宮室、營宇,牧兒持火照求亡羊,失火燒其臧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内離牧豎之禍,豈不哀哉!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知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隴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兇,昭然可見矣。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制約小,天下莫不稱賢明;及徙昌陵,增卑為高,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費大萬百馀,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臣甚愍焉!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安用大!謀之賢知則不說,以示衆庶則苦之,若苟以說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唯陛下上覽明聖之制以為則,下觀亡秦之禍以為戒,初陵之模,宜從公卿大臣之議,以息衆庶!”上感其言。
初,解萬年自詭昌陵三年可成,卒不能就;群臣多言其不便者。下有司議,皆曰:“昌陵因卑為高,度便房猶在平地上;客土之中,不保幽冥之靈,淺外不固。卒徒工庸以巨萬數,至然脂火夜作,取土東山,且與谷同賈,作治數年,天下遍被其勞。故陵因天性,據真土,處勢高敞,旁近祖考,前又已有十年功緒,宜還複故陵,勿徙民,便!”秋,七月,诏曰:“朕執德不固,謀不盡下,過聽将作大匠萬年言‘昌陵三年可成’,作治五年,中陵、司馬殿門内尚未加功。天下虛耗,百姓罷勞,客土疏惡,終不可成,朕惟其難,怛然傷心。夫‘過而不改,是謂過矣’。其罷昌陵,及故陵勿徙吏民,令天下毋有動搖之心。”
初,酂侯蕭何之子孫嗣為侯者,無子及有罪,凡五絕祀。高後、文帝、景帝、武帝、宣帝思何之功,辄以其支庶紹封。是歲,何七世孫酂侯獲坐使奴殺人,減死,完為城旦。先是,上诏有司訪求漢初功臣之後,久未省錄。杜業說上曰:“唐、虞、三代皆封建諸侯,以成太平之美,是以燕、齊之祀與周并傳,子繼弟及,曆載不堕。豈無刑辟、繇祖之竭力,故支庶賴焉。迹漢功臣,亦皆割符世爵,受山河之誓;百馀年間,而襲封者盡,朽骨孤于墓,苗裔流于道,生為愍隸,死為轉屍。以往況今,甚可悲傷。聖朝憐闵,诏求其後,四方忻忻,靡不歸心。出入數年而不省察,恐議者不思大義,徒設虛言,則厚德掩息,吝簡布章,非所以示化勸後也。雖難盡繼,宜從尤功。”上納其言。癸卯,封蕭何六世孫南長喜為酂侯。
立城陽哀王弟俚為王。
八月,丁醜,太皇太後王氏崩。
九月,黑龍見東萊。
丁巳晦,日有食之。
是歲,以南陽太守陳鹹為少府,侍中淳于長為水衡都尉。
孝成皇帝上之下永始二年(丙午,公元前一五年)
春,正月,己醜,安陽敬侯王音薨。王氏唯音為修整,數谏正,有忠直節。
二月,癸未夜,星隕如雨,繹繹,未至地滅。
乙酉晦,日有食之。
三月,丁酉,以成都侯王商為大司馬、衛将軍;紅陽侯王立位特進,領城門兵。
京兆尹翟方進為禦史大夫。
谷永為涼州刺史,奏事京師,訖,當之部,上使尚書問永,受所欲言。永對曰:“臣聞王天下、有國家者,患在上有危亡之事而危亡之言不得上聞。如使危亡之言辄上聞,則商、周不易姓而疊興,三正不變改而更用。夏、商之将亡也,行道之人皆知之。晏然自以若天有日,莫能危,是故惡日廣而不自知,大命傾而不自寤。《易》曰:‘危者有其安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陛下誠垂寬明之聽,無忌諱之誅,使刍荛之臣得盡所聞于前,群臣之上願,社稷之長福也!元年,九月,黑龍見;其晦,日有食之。今年二月己未夜,星隕;乙酉,日有食之。六月之間,大異四發,二二而同月。三代之末,春秋之亂,未嘗有也。臣聞三代所以隕社稷、喪宗廟者,皆由婦人與群惡沉湎于酒;秦所以二世十六年而亡者,養生泰奢,奉終泰厚也。二者,陛下兼而有之,臣請略陳其效。
“建始、河平之際,許、班之貴,傾動前朝,熏灼四方,女寵至極,不可上矣;今之後起,什倍于前。廢先帝法度,聽用其言,官秩不當,縱釋王誅,驕其親屬,假之威權,從橫亂政,刺舉之吏莫敢奉憲。又以掖庭獄大為亂阱,榜棰C170于砲烙,絕滅人命,主為趙、李報德複怨。反除白罪,建治正吏,多系無辜,掠立迫恐,至為人起責,分利受謝,生入死出者,不可勝數。是以日食再既,以昭其辜。
“王者必先自絕,然後天絕之。今陛下棄萬乘之至貴,樂家人之賤事,厭高美之尊号,好匹夫之卑字,崇聚僄輕無義小人以為私客,數離深宮之固,挺身晨夜,與群小相随,烏集雜會,飲醉吏民之家,亂服共坐,流湎枼嫚,溷淆無别,黾勉遁樂,晝夜在路,典門戶、奉宿衛之臣執幹戈而守空宮,公卿百僚不知陛下所在,積數年矣。
“王者以民為基,民以财為本,财竭則下畔,下畔則上亡。是以明王愛養基本,不敢窮極,使民如承大祭。今陛下輕奪民财,不愛民力,聽邪臣之計,去高敞初陵,改作昌陵,役百乾溪,費拟骊山,靡敝天下,五年不成而後反故。百姓愁恨感天,饑馑仍臻,流散冗食,餧死于道,以百萬數。公家無一年之畜,百姓無旬日之儲,上下俱匮,無以相救。《詩》雲:‘殷監不遠,在夏後之世。’願陛下追觀夏、商、周、秦所以失之,以鏡考己行,有不合者,臣當伏妄言之誅!
“漢興九世,百九十馀載,繼體之主七,皆承天順道,遵先祖法度,或以中興,或以治安;至于陛下,獨違道縱欲,輕身妄行,當盛壯之隆,無繼嗣之福,有危亡之憂,積失君道,不合天意,亦以多矣。為人後嗣,守人功業如此,豈不負哉!方今社稷、宗廟禍福安危之機在于陛下,陛下誠肯昭然遠寤,專心反道,舊愆畢改,新德既章,則赫赫大異庶幾可銷,天命去就庶幾可複,社稷、宗廟庶幾可保!唯陛下留神反覆,熟省臣言!”
帝性寬,好文辭,而溺于燕樂,皆皇太後與諸舅夙夜所常憂;至親難數言,故推永等使因天變而切谏,勸上納用之。永自知有内應,展意無所依違,每言事辄見答禮。至上此對,上大怒。衛将軍商密擿永令發去。上使侍禦史收永,敕過交道廄者勿追;禦史不及永,還。上意亦解,自悔。
上嘗與張放及趙、李諸侍中共宴飲禁中,皆引滿舉白,談笑大噱。時乘輿幄坐張畫屏風,畫纣醉踞妲己,作長夜之樂。侍中、光祿大夫班伯久疾新起,上顧指畫而問伯曰:“纣為無道,至于是虖?”對曰:“《書》雲:‘乃用婦人之言’,何有踞肆于朝!所謂衆惡歸之,不如是之甚者也!”上曰:“苟不若此,此圖何戒?”對曰:“‘沉湎于酒’,微子所以告去也。‘式号式呼’,《大雅》所以流連也。《詩》、《書》淫亂之戒,其原皆在于酒!”上乃喟然歎曰:“吾久不見班生,今日複聞谠言!”放等不怿,稍自引起更衣,因罷出。時長信庭林表适使來,聞見之。後上朝東宮,太後泣曰:“帝間顔色瘦黑。班侍中本大将軍所舉,宜寵異之;益求其比,以輔聖德!宜遣富平侯且就國!”上曰:“諾。”上諸舅聞之,以風丞相、禦史,求放過失。于是丞相宣、禦史大夫方進奏“放驕蹇縱恣,奢淫不制,拒閉使者,賊傷無辜,從者支屬并乘權勢,為暴虐,請免放就國。”上不得已,左遷放為北地都尉。其後比年數有災變,故放久不得還。玺書勞問不絕。敬武公主有疾,诏徽放歸第視母疾。數月,主有瘳,後複出放為河東都尉。上雖愛放,然上迫太後,下用大臣,故常涕泣而遣之。
邛成太後之崩也,喪事倉卒,吏賦斂以趨辦,上聞之,以過丞相、禦史。冬,十一月,己醜,冊免丞相宣為庶人,禦史大夫方進左遷執金吾。二十馀日,丞相官缺,群臣多舉方進者;上亦器其能,十一月,壬子,擢方進為丞相,封高陵侯。以諸吏、散騎、光祿勳孔光為禦史大夫。方進以經術進,其為吏,用法刻深,好任勢立威;有所忌惡,峻文深诋,中傷甚多。有言其挾私诋欺不專平者,上以方進所舉應科,不以為非也。光,褒成君霸之少子也,領尚書,典樞機十馀年,守法度,修故事,上有所問,據經法,以心所安而對,不希指苟合;如或不從,不敢強谏争,以是久而安。時有所言,辄削草藁,以為章主之過以奸忠直,人臣大罪也。有所薦舉,唯恐其人之聞知。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不及朝省政事。或問光:“溫室省中樹,皆何木也?”光嘿不應,更答以它語,其不洩如是。
上行幸雍,祠五畤。
衛将軍王商惡陳湯,奏“湯妄言昌陵且複發徙;又言黑龍冬出,微行數出之應。”廷尉奏“湯非所宣言,大不敬。”诏以湯有功,免為庶人,徙邊。
上以趙後之立也,淳于長有力焉,故德之,乃追顯其前白罷昌陵之功,下公卿,議封長。光祿勳平當以為:“長雖有善言,不應封爵之科。”當坐左遷巨鹿太守。上遂下诏,以常侍闳,侍中、衛尉長首建至策,賜長、闳爵關内侯。将作大匠萬年佞邪不忠,毒流衆庶,與陳湯俱徒敦煌。
初,少府陳鹹,衛尉逢信,官簿皆在翟方進之右;方進晚進,為京兆尹,與鹹厚善。及禦史大夫缺,三人皆名卿,俱在選中,而方進得之。會丞相薛宣得罪,與方進相連,上使五二千石雜問丞相、禦史,鹹诘責方進,冀得其處,方進心恨。陳湯素以材能得幸于王鳳及王音,鹹、信皆與湯善,湯數稱之于鳳、音所,以此得為九卿。及王商黜逐湯,方進因奏“鹹、信附會湯以求薦舉,苟得無恥。”皆免官。
是歲,琅邪太守硃博為左馮翊。博治郡,常令屬縣各用其豪桀以為大吏,文、武從宜。縣有劇賊及它非常,博辄移書以詭責之,其盡力有效,必加厚賞;懷詐不稱,誅罰辄行。以是豪強懾服,事無不集。
孝成皇帝上之下永始三年(丁未,公元前一四年)
春,正月,己卯晦,日有食之。
初,帝用匡衡議,罷甘泉泰畤,其日,大風壞甘泉竹宮,折拔畤中樹木十圍以上百馀。帝異之,以問劉向,對曰:“家人尚不欲絕種祠,況于國之神寶舊畤!且甘泉、汾陰及雍五畤始立,皆有神礻氐感應,然後營之,非苟而已也。武、宣之世奉此三神,禮敬敕備,神光尤著。祖宗所立神祗舊位,誠未易動。前始納貢禹之議,後人相因,多所動搖。《易大傳》曰:‘誣神者殃及三世。’恐其咎不獨止禹等!”上意恨之,又以久無繼嗣,冬,十月,庚辰,上白太後,令诏有司複甘泉泰畤、汾陰後土如故,及雍五畤、陳寶祠、長安及郡國祠著明者,皆複之。
是時,上以無繼嗣,頗好鬼神、方術之屬,上書言祭祀方術得待诏者甚衆,祠祭費用頗多。谷永說上曰:“臣聞明于天地之性,不可惑以神怪;知萬物之情,不可罔以非類。諸背仁義之正道,不遵《五經》之法言,而盛稱奇怪鬼神,廣崇祭祀之方,求報無福之祠,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終之藥,遙興輕舉、黃治變化之術者,皆奸人惑衆,挾左道,懷詐僞,以欺罔世主。聽其言,洋洋滿耳,若将可遇,求之,蕩蕩如系風捕景,終不可得。是以明王距而不聽,聖人絕而不語。昔秦始皇使徐福發男女入海求神采藥,因逃不還,天下怨恨。漢興,新垣平、齊人少翁、公孫卿、栾大等皆以術窮詐得,誅夷伏辜。唯陛下距絕此類,毋令奸人有以窺朝者!”上善其言。
十一月,尉氏男子樊并等十三人謀反,殺陳留太守,劫略吏民,自稱将軍;徒李潭、稱忠、锺祖、訾順共殺并,以聞,皆封為侯。
十二月,山陽鐵官徙蘇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殺長吏,盜庫兵,自稱将軍;經郡國十九,殺東郡太守及汝南都尉。汝南太守嚴捕斬令等。遷為大司農。故南昌尉九江梅福上書曰:“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谏如轉圜,聽言不求其能,舉功不考其素,陳平起于亡命而為謀主,韓信拔于行陳而建上将;故天下之士雲合歸漢,争進奇異,知者竭其策,愚者盡其慮,勇士極其節,怯夫勉其死。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舉秦如鴻毛,取楚若拾遺,此高祖所以無敵于天下也。孝武皇帝好忠谏,說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阙廷,自衒鬻者不可勝數,漢家得賢,于此為盛。使孝武皇帝聽用其計,升平可緻,于是積屍暴骨,快心胡、越,故淮南王安緣間而起;所以計慮不成而謀議洩者,以衆賢聚于本朝,故其大臣勢陵,不敢和從也。方今布衣乃窺國家之隙,見間而起者,蜀郡是也。及山陽亡徒蘇令之群,蹈藉名都、大郡,求黨與,索随和,而亡逃匿之意,此皆輕量大臣,無所畏忌,國家之權輕,故匹夫欲與上争衡也。士者,國之重器。得士則重,失士則輕。《詩》雲:‘濟濟多士,文王以甯。’廟堂之議,非草茅所言也。臣誠恐身塗野草,屍并卒伍,故數上書求見,辄報罷。臣聞齊桓之時,有以九九見者,桓公不逆,欲以緻大也。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陛下距臣者三矣,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昔秦武王好力,任鄙叩關自鬻;缪公行伯,由餘歸德。今欲緻天下之士,民有上書求見者,辄使詣尚書問其所言,言可采取者,秩以升鬥之祿,賜以一束之帛,若此,則天下之士,發憤懑,吐忠言,嘉謀日聞于上,天下條貫,國家表裡,爛然可睹矣。夫以四海之廣,士民之數,能言之類至衆多也;然其俊桀指世陳政,言成文章,質之先聖而不缪,施之當世合時務,若此者亦無幾人。故爵祿束帛者,天下之砥石,高祖所以厲世摩鈍也。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至秦則不然,張诽謗之罔以為漢驅除,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故誠能勿失其柄,天下雖有不順,莫敢觸其鋒,此孝武皇帝所以辟地建功,為漢世宗也。
“今陛下既不納天下之言,又加戮焉。夫鸢鵲遭害,則仁鳥增逝,愚者蒙戮,則智士深退。間者愚民上疏,多觸不急之法,或下廷尉而死者衆。自陽朔以來,天下以言為諱,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順上指,莫有執正。何以明其然也?取民所上書,陛下之所善,試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以此蔔之,一矣。故京兆尹王章,資質忠直,敢面引廷争,孝元皇帝擢之,以厲具臣而矯曲朝;及至陛下,戮及妻子。且惡惡止其身,王章非有反畔之辜而殃及室家,折直士之節,結谏臣之舌。群臣皆知其非,然不敢争,天下以言為戒,最國家之大患也!願陛下循高祖之軌,杜亡秦之路,除不急之法,下無諱之诏,博覽兼聽,謀及疏賤,令深者不隐,遠者不塞,所謂‘辟四門,明四目’也。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奪,外戚之權,日以益隆。陛下不見其形,願察其景!建始以來,日食、地震,以率言之,三倍春秋,水災亡與比數,陰盛陽微,金鐵為飛,此何景也?漢興以來,社稷三危:呂,霍,上官;皆母後之家也。親親之道,全之為右,當與之賢師良傅,教以忠孝之道。今乃尊寵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驕逆,至于夷滅,此失親親之大者也。自霍光之賢,不能為子孫慮,故權臣易世則危。《書》曰:‘毋若火,始庸庸。’勢陵于君,權隆于主,然後防之,亦無及已!”上不納。
譯文
漢紀二十三 漢成帝陽朔三年(己亥,公元前22年)
春季,三月,壬戌(疑誤),東郡墜落八塊隕石。
夏季,六月,穎川鐵官徒申屠聖等一百八十人,殺官員,盜取軍械庫兵器,自稱“将軍”,經曆九個郡。成帝派遣丞相長史、禦史中丞追捕,按戰時征調軍隊的有關規定行事。申屠聖等全部伏誅。
秋季,王鳳患病,成帝數次親臨探望,并親自握着王鳳的手流淚說:“将軍染病,如有意外,我想讓平阿侯王譚接替大将軍!”王鳳叩頭哭泣說:“王譚等雖與我是至親,但他們行事追求奢侈,超越本份,無法統率百姓,不如禦史大夫王音謹慎小心,行事走正道。我敢用生命保舉他!”及至王鳳将死時,上書感謝皇恩,再次堅決推薦王音接替自己,說王譚等五人必不可用。成帝同意了。早先,王譚倨傲,不肯奉迎王鳳。而王音則對王鳳禮敬有加,卑恭如子,所以王鳳保舉他。八月,丁巳(二十四日),王鳳去世。九月,甲子(初二),任命王音為大司馬、車騎将軍。賜王譚為特進,主管城門兵。安定太守谷永,因為王譚沒有得到大将軍的職位,勸他辭讓,不接受主管城門的職務。自此王譚、王音互相不滿,結下怨恨。
冬季,十一月,丁卯(初六),任命光祿勳于永為禦史大夫。于永是于定國的兒子。
四年(庚子,公元前21年)
春季,二月,大赦天下。
夏季,四月,降雪。
秋季,九月,壬申(十六日),東平王劉宇去世。
任命少府王駿為京兆尹。王駿是王吉的兒子。先前,擔任過京兆尹的有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到王駿,全都以才幹出名,因而京師人稱贊說:“前有趙、張,後有三王。”
閏十二月,壬戌(初七),于永去世。
烏孫王國小昆彌烏就屠去世,他的兒子拊離接替小昆彌,拊離又被弟弟日貳殺死。漢朝派遣使者扶立拊離的兒子安日為小昆彌。日貳逃亡到康居王國,以阻止安日的追殺。安日指使貴族姑莫匿等三人,詐作反叛逃亡,追随日貳,将他刺殺。于是西域諸國紛紛上書,要求仍派原先的都護段會宗擔任西域都護。成帝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西域諸城邦王國聽到消息,都一緻親近歸附漢朝。
谷永上奏說:“聖明的君王用人時,不僅注意聲譽,更重要的是考察辦事的實際能力和效果。禦史大夫責任重大,我看少府薛宣,處理政事通達幹練,請陛下對他留意考察!”成帝同意了。
鴻嘉元年(辛醜,公元前20年)
春季,正月,癸巳(初九),任命薛宣為禦史大夫。
二月,壬午(二十八日),成帝前往自己的陵墓初陵,赦免在墓園作工的刑徒。把新豐的戲鄉改為昌陵縣,以供奉初陵。
成帝開始微服出行,跟随的期門郎或私奴有十餘人,或乘小車,或全部騎馬,出入市内街巷和郊野,遠到鄰縣的甘泉、長楊、五柞,鬥雞走馬,成帝還常自稱是富平侯家人。所謂富平侯,是張安世的四世孫張放。張放的父親張臨,娶敬武公主為妻,生下張放。張放為侍中、中郎将,娶許皇後的妹妹為妻,當時所受榮寵,沒有可以比得上的。因此成帝假稱自己是富平侯家人。
三月,庚戌(二十七日),張禹因年老多病免官,以列侯的身分,在每月一日、十五日朝見皇帝,并加位特進,朝見時的禮節一如丞相,前後賞賜數千萬錢。
夏季,四月,庚辰(二十七日),任命薛宣為丞相,封高陽侯。任命京兆尹王駿為禦史大夫。
王音既然以堂舅的身份,超過其他親舅得到重用,因而小心供職。成帝因王音是從禦史大夫直接擢升為将軍,沒有得到宰相應當封的爵位。六月,乙巳(疑誤),封王音為安陽侯。
冬季,真定發現黃龍。
本年,匈奴複株累單于去世,弟弟且麋胥繼位,為搜諧若單于。單于派遣兒子左祝都韓王留斯侯到長安,作為人質侍奉漢皇。單于又任命且莫車為左賢王。
二年(壬寅,公元前19年)
春季,成帝前往雲陽、甘泉。
三月,博士舉行大射禮時。有野雞飛來,群集于庭院,經過台階登上大堂鳴叫。而後,又飛集于太常、宗正、丞相、禦史大夫、車騎将軍官府,接着,又飛集于未央宮承明殿的屋頂上。車騎将軍王音、待诏寵等上奏說:“天地之氣,以類别互相呼應驗證,向君王示警的變異,雖然甚為微小,但很顯著。野雞聽覺敏銳,能最先聽到雷聲,因而《月令》用野雞的鳴叫來記錄節氣。《書經》記載:高宗武丁祭成湯時,曾出現野雞飛到鼎耳上鳴叫的不祥異象,而高宗堅守正道,從而消弭了災禍,這是轉禍為福的明顯驗證。而今,野雞在博士舉行典禮之日,經過台階登堂,在萬人矚目之下,引起連日的驚怪,一直飛過三公之府,飛過太常、宗正等主持宗廟祭典和皇族事務的官署,然後入宮。野雞的停留所告誡人們的内容,是深刻而切要的。雖然人們之間也常常互相告誡,但哪裡能趕上這個呢!”而後,成帝派中常侍晁闳傳诏詢問王音說:“聽說捕捉到的野雞,很多羽毛都折斷了,好象曾被抓住關過,莫非有人故意制造變異?”王音回答說:“陛下怎能說這種亡國的話!不知誰敢主謀策劃這種奸巧的計策,誣蔑擾亂聖德到如此地步!聖上左右善阿谀的大有人在,不必等我王音再逢迎也已足夠。公卿及以下,為保官位,人人自守,不敢說出一句正直的話。如果能讓陛下覺悟,懼怕大禍就要降到身上,從而深責臣下,繩之以法,我王音會首先伏誅,豈有自我解脫的道理!陛下即位已十五年,沒有繼承皇位的嗣子,卻天天駕車出遊,幹些有失德行的不道之舉,在社會上流傳,海内的傳聞,更甚于京師。陛下外有微服出遊的毛病,内有疾病纏身的憂愁,上天屢次降下災異,希望人能改正過失,然而終至不改。上天尚且不能感動陛下,臣子又能企盼什麼呢!隻有直言極谏,等候處死,命在旦夕間而已。如有不測,我的老母都沒有安生的地方,更何況皇太後,就更沒有安全的處所了。到那時,高祖的天下該當托囑給誰呢?陛下應當與賢能智慧之人磋商,象孔子所說那樣,克制個人的俗望,恢複以禮治國的正道,以求天意保佑,太子降生,災害變異也才會消失。”
當初,漢元帝十分儉省節約,他的陵墓渭陵,不再讓居民遷來,建立縣邑。而成帝建築他的初陵,經營數年後,又看上霸陵曲亭以南,就更改地點,重新營建。将作大匠解萬年,讓陳湯替他上奏,請求為成帝新建陵墓遷移居民,建立縣邑,想以此為自己邀功,求得重賞。陳湯因而請求準許他最先搬遷,希圖分到肥沃的田地和美好的住宅。皇上聽從他們的建議,果然設立了昌陵邑。
夏季,下令遷移郡國豪族資産在五百萬以上的五千戶,充實昌陵地區。
五月,癸未(初六),杜郵墜落三顆隕石。
六月,封中山憲王的孫子劉雲客為廣德王。
本年,城陽王劉雲去世,由于沒有兒子,封國撤除。
三年(癸卯,公元前18年)
夏季,四月,大赦天下。
大旱。
王氏五侯競相崇尚奢華。成都侯王商曾得病,想找個避暑的地方,就向皇上借用明光宮。後來,他又鑿穿長安城牆,引來沣水,注入他家宅第中的大水池,使可以行船取樂。遊船上樹立羽毛華蓋,四周全都張挂帷幔,還命令劃船的人唱越歌。有一次,成帝到王商的府第,看見池水是穿城挖渠引來的,十分惱怒,但隻含恨隐忍,沒有說話。後來,成帝微服出行時,經過曲陽侯府第,看見園中修築土山、漸台,模仿白虎殿,于是成帝大怒,用五侯僭越的罪行指責車騎将軍王音。王商、王根兄弟十分恐慌,就想用在自己臉上刺字割鼻的辦法,向太後謝罪。成帝聽說後,更加怒不可遏,就派尚書去責問司隸校尉和京兆尹;明知成都侯王商等奢侈、僭越等種種不軌行為,甚至窩藏壞人,卻都阿谀縱容,不舉奏揭發,将他們繩之以法。司隸校尉和京兆尹兩人在禁宮門外叩頭請罪。成帝又給車騎将軍王音下策書說:“外戚為什麼自己甘願犯罪從而敗落呢?竟然打算給自己刺面割鼻,在太後面前擺出一副受戮辱的樣子,大傷太後的慈母之心,從而危害攪亂國家。外戚宗族勢力過強,朕在他們的包圍熏染下,很長一段時間都軟弱無所作為,今天我要對他們一一處罰。你立即把王商等人召到你那裡,等待處理!”這天,成帝還诏令尚書,奏報漢文帝誅殺将軍薄昭的舊事。車騎将軍王音坐在草墊子上,請罪待刑。王商、王立、王根都背負刀斧和砧闆,表示謝罪待刑。過了很久,此事才平息。成帝不過是要恐吓他們,實在并沒有誅殺他們的意思。
秋季,八月,乙卯(十五日),孝景帝祭廟北門失火。
最初,許皇後與班都受成帝寵愛。有一次,成帝在後宮庭院遊玩,想跟班同乘一輛車,班推辭說:“我觀看古代的圖畫,聖賢的君王身旁,都跟随着名臣,而三代末世的君王身旁,才有寵妾。現在陛下想讓我同車,是不是有些相似呢!”成帝對她的回答很贊賞,也就不再勉強。太後聽說了,高興地說:“古代有樊姬,今天有班!”班把侍者李平進獻成帝,李平受到寵幸,也被封為,賜姓“衛”。
此後,成帝微服出行,到陽阿公主的家,喜歡上公主家的歌舞女趙飛燕,把她召入宮中,大加寵愛。趙飛燕有個妹妹,也被召入宮,姿容特别美豔,毫無瑕疵。成帝左右的人看見她,都驚歎贊賞。有位漢宣帝時的披香博士淖方成,當時正站在成帝身後,卻唾口水說:“這是禍水呀,定會撲滅漢王朝之火!”趙飛燕姐妹倆都被封為,一時尊貴榮寵,壓倒後宮。許皇後、班都失寵了。于是趙飛燕向成帝進讒言說,許皇後,班用妖術詛咒後宮得寵的美人,甚至連皇上都罵到了。冬季,十一月,甲寅(十六日),許後被廢,遷居昭台宮。許後的姐姐許谒等人全被誅殺,許後的親屬被逐歸原郡。審訊班崐時,班回答說:“我聽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我修行持正,尚且沒有享到幸福,如果做邪的事,就更不用想有好結果了。假使鬼神有知,不會聽取詛咒主上的惡訴;假使鬼神無知,向鬼神訴說又有什麼用呢?所以用妖術詛咒之事,我不會做的。”成帝認為她說的有道理,就赦免了她,并賜黃金百斤。趙氏姐妹驕橫妒嫉,班怕時間長了,終為所害,就請求到長信宮侍奉太後。皇上予以批準。
廣漢男子鄭躬等六十餘人,攻打官府,劫走囚犯,盜取軍械庫兵器。鄭躬自稱山君。
四年(甲辰,公元前17年)
秋季,黃河在勃海、清河、信都泛濫成災,淹沒三十一個縣、邑,沖毀官亭、民房四萬餘所。平陵人李尋上奏說:“讨論治河之策的人,總想尋找九河故道,按照故道挖掘治理。而今趁着黃河自己決口,可以暫時不堵塞缺口,以觀察水的走勢,要想讓黃河有固定的水道,就應當讓它自己逐漸形成河川,再沿河川挑出河床的沙土。然後按照上天的意願加以規劃治理,必能取得成功,而且所用财力、人力都可節省。”于是就停下來,不堵塞黃河缺口。朝臣屢次提出災區百姓處境悲慘,成帝派使者安置赈濟災區百姓。
廣漢鄭躬的黨羽日益增加,勢力範圍愈來愈廣,曾攻擊四個縣,人衆将近萬人,州郡也鎮壓不住。冬季,朝廷任命河東都尉趙護為廣漢太守,征發廣漢郡及蜀郡兵共三萬人,攻擊鄭躬。有賊人互相捕捉斬殺,官府赦免其罪。不到一個月,叛亂平息。擢升趙護為執金吾,賜黃金百斤。
這年,平阿侯王譚去世。成帝後悔棄置王譚,使他沒有擔任輔政大臣就去世了。于是再次任用成都侯王商,讓他以特進身份主管城門兵,設置幕府,使他與将軍同樣有舉薦官吏的權力。
魏郡人杜邺,當時官職為郎,他一向與車騎将軍王音要好,見王音從前與平阿侯有嫌隙,就勸王音說:“親人之間不應該疏遠,誰能沒有點怨恨呢?從前秦景公擁有千乘戰車那麼強大的國家,卻容不下自己的同母胞弟,《春秋》因此而譏刺他。周公、召公則不然,忠心為國而互相輔助,深明大義而互相匡扶。相互間,把對方當作自身一樣親密和尊重。不因自己德高望重,而獨享國家的榮寵;又不因自己年長,而專攬所有顯要的職務。将國家從陝地劃開,分别主持,二人同為天子的左輔右弼。因此内無遺憾怨恨的嫌隙,外無遭受抨擊侮辱的羞恥,同享上天的福佑,也同時負有高名的原因,就在于此吧。我看成都侯王商,以特進的身份主管城門兵,皇上還下诏,使他一如五府有舉薦官吏的職權。诏書的意思十分明顯,說明聖上一定要對他格外寵信。将軍應該禀承順從聖上的旨意,加倍改變過去的作法,每件政事,凡有建議奏章,都必與王商磋商。隻要發自内心的至誠,則誰又會不高興呢!”王音非常贊許他的看法崐,從此與成都侯王商親密。兩人都很看重杜邺。
永始元年(乙巳,公元前16年)
春季,正月,癸醜(二十二日),太官冰室發生火災。戊午(二十七日),戾後陵園南門發生火災。
成帝想封趙飛燕為皇後,但皇太後嫌她出身太微賤,從中阻攔。太後姐姐的兒子淳于長任侍中,多次往來于東宮,為成帝傳話。經過一年多,才得到太後的旨意,予以允許。夏季,四月,乙亥(十五日),成帝先封趙飛燕的父親趙臨為成陽侯。谏大夫、河間人劉輔上書說:“往昔武王、周公承順天地,因而有白魚入王舟、火焰變烏鴉的祥瑞,然而君臣仍然心懷恭敬和恐懼,臉為變色,互相戒勉。何況現在正處末世,沒有太子降生的福氣,卻屢次遭受上天降威震怒的變異呢!雖然日夜自責檢讨,改過易行,敬畏天命,思念祖宗大業,精選品德高尚的家族,從中稽考挑選窈窕淑女,以承奉宗廟,順從神靈之心,滿足天下人的希望,然而要想有生子生孫的福氣,仍然恐怕太晚!可是陛下現在卻放縱情欲,傾心迷戀卑賤之女,想讓這樣的女子作天下之母,既不畏于天,又不愧于人,陛下的迷惑,沒有比現在更大的了!俚語說:‘腐木不可用做梁柱,婢女不可成為主人。’上天和人民都不贊成的事情,必然有禍而無福,這是街市小民和路人都懂得的道理,朝廷卻沒有人肯說一句話,我為此痛心,不敢不冒死勸谏。”奏章上去後,成帝派侍禦史逮捕了劉輔,囚禁在宮廷秘密監獄裡。群臣都不知道他被捕的原因。當時左将軍辛慶忌、右将軍廉褒、光祿勳琅邪人師丹、太中大夫谷永,都上書說:“我們看到劉輔從前以縣令的身份求見陛下,被陛下擢升為谏大夫,這說明他的話必具卓異的見識,正好深合聖心,所以才能夠被提拔到這樣的地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卻突然被逮捕,關押在秘密監獄。我們愚昧地認為,劉輔有幸為皇族宗親之一,位列谏臣。他新近才從下面的縣邑來到,不懂朝廷規矩,獨自觸犯了陛下的忌諱,不足以深加追究。若是小罪,陛下還是應該隐忍一下;如有大罪,就應公開揭露,讓司法官吏去查辦,使大家都知道他的罪惡。現在天心不悅,屢降災異,水旱疊至。正處在應該施恩寬容,廣求建議,褒獎直言,使臣下盡言的時候,卻對谏诤之臣施以慘痛激烈的處罰,使群臣震驚,喪失盡忠直言之心。假如劉輔不是因直言獲罪,罪名又不公布,那麼就不能使天下家喻戶曉。劉輔是同姓近臣,本因直言而獲顯達,從管理親族、培養忠良的意義上說,實在不該把他幽禁在宮廷監獄。公卿及以下官員,見陛下很快地擢升任用劉輔,又迅速加以摧折,人人懷有恐懼之心,精氣頓銷,銳氣減弱,不敢為國盡忠直言了。這就不能顯示出陛下具有虞舜傾聽直谏的賢德,也不能推廣美好的道德風範。我們深深為崐此痛心,希望陛下留意考察!”成帝于是把劉輔轉移到共工獄,減免死罪,判處做
三年苦工的“鬼薪”徒刑。
最初,太後有兄弟八人,唯獨弟弟王曼早死,沒有封侯。太後憐惜他,把王曼的遺孀渠供養在東宮。王曼的兒子王莽,從小成孤兒,不能與其他人相比。那些兄弟的父親都是将軍、王侯,可以憑父親當時的地位恣意奢華,在車馬聲色放蕩遊樂方面互相競賽。而王莽是屈己下人,态度謙恭,勤學苦修,學識淵博,穿着像儒生。侍奉母親跟寡嫂,撫養亡兄的孤兒,十分盡心周到。同時,在外結交的都是些俊傑之士,在内對待諸位伯父叔父,能委曲遷就,禮敬有加。大将軍王鳳病重時,王莽侍候他,親口嘗藥,一連幾個月都不能解衣入睡,因而蓬頭垢面。王鳳将死時,把王莽托付給太後及成帝,王莽因此被封為黃門郎,以後又升任射聲校尉。很久以後,叔父成都侯王商上書,表示願分出自己封地上的土地和百姓,請求皇上封給王莽。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中郎陳湯等,都是當代名士,也都為王莽美言。成帝因而認為王莽賢能,太後又屢次以此囑咐成帝。五月,乙未(初六),封王莽為新都侯,升為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王莽在宮廷服務謹慎盡心,爵位越尊貴,他的禮節操守越謙恭。他把自己的車馬、衣物、皮裘周濟給門下賓客,而自己卻家無餘财。他收羅贍養名士,結交很多将、相、卿、大夫。因而在位的官員輪番向皇帝推薦他,善遊說的人也為他到處宣傳,虛假不實的聲譽隆盛無比,壓過了他的諸位伯父叔父。他敢于做違俗立異的事情,而又安然處之,毫無愧色。王莽曾私下買了一個婢女,兄弟中有人聽說了,王莽于是辯解:“後将軍朱子元沒有兒子,我聽說此女有宜男相。”當天就把婢女奉送給朱博。他就是這樣隐匿真情博取名聲!
六月,丙寅(七日),成帝封趙飛燕為皇後,大赦天下。
趙飛燕當上皇後以後,成帝對她的寵愛稍有衰退。而她的妹妹卻受寵空前,被封為昭儀,賜住昭陽舍,居處中庭全用朱紅色,而殿上則漆成黑色。門限全用銅包,再塗以黃金。台階用白玉雕成。屋内牆壁上帶狀的橫木,處處嵌有黃金環,環内鑲上藍田玉璧、明珠、翠羽來裝飾。其奢華是後宮從來沒有過的。趙皇後居住在另外一個宮殿,跟侍郎和多子的宮奴屢次私通。趙昭儀曾對成帝說:“我姐姐性格剛烈,假如被人構陷,則我們趙氏就要絕種了!”趁勢哭得十分凄恻。成帝相信了她的話,有報告皇後奸情的人,成帝就把他殺死。從此,趙皇後公然恣意宣淫,沒有人敢報告了,然而始終不生孩子。
光祿大夫劉向認為,國家的道德風化教育,應該由内及外,先從皇帝身邊的人開始。于是摘錄《詩經》、《書經》所記載的賢妃、貞婦使國家振興、家崐族顯達的事迹,以及君王因寵愛嫔妃,造成天下大亂、國家滅亡的故事,按次序,編成《列女傳》,共八篇;并采錄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共五十篇。書成,奏請成帝閱覽。他還屢次上書,談論國家政治得失,陳述應當效法或鑒戒的史事。前後上書數十次,想幫助天子觀察政事,補救錯誤和遺漏。成帝對他的建議,雖不能都采用,但内心卻很贊同,常感歎不已。
昌陵工程規劃寵大、奢華,曆時很久都未能完成。劉向上書說:“我聽說君王必須通達天、地、人三統,明白天命可以授與的人,是很多的,并非隻一姓。自古到今,沒有不滅亡的國家。孝文皇帝曾經贊美石棺椁的堅固,張釋之說:‘假使其中有人們想得到的東西,就是用銅鐵澆鑄南山,人們仍會鑿出隙縫。’死亡的事永遠不會有完,國家有興有廢,因此張釋之的話,是為文帝作長遠的打算。孝文帝醒悟,于是采用薄葬。安葬使用棺椁,自黃帝開始。黃帝、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墳冢都很小,葬具極簡單。他們的賢臣孝子也禀承命令順從意旨,實行薄葬,這才是令君父平安的至為忠孝的作法。孔子把母親安葬在防,墳高四尺。延陵人季子埋葬他的兒子,隐蔽墳丘,低矮得幾乎看不出來。所以說,孔子是孝子,而季子是慈父,舜、禹是忠臣,而周公能友愛兄弟。他們安葬君王、父母、骨肉親人都很簡單微薄。并非草率而實行節儉,實在是為了便于實行。秦始皇葬在骊山旁,堵塞了地下深處的三重泉,把墳丘堆得象山一樣高,墓室裡用水銀做成江、海,用黃金做成野鴨、飛雁。珍寶的收藏、機械的巧妙、棺椁的華麗、宮殿的宏偉,後世不能超越、重現。天下不堪修陵徭役的困苦,紛紛反叛。骊山墳墓還沒修完,周章率領的百萬抗秦大軍已打到骊山腳下。項羽燒了宮殿、屋宇,牧童手持火把到墓中尋找丢失的羊,失火燒毀了隐藏其中的棺椁。自古到今,厚葬還沒有超過秦始皇的,然而數年之間,外受項羽縱火之災,内遭牧童失火之禍,豈不可悲!因而恩德越深厚者,安葬越簡陋,智慧越高深者,安葬越微薄。反而是無德又無智慧的人,安葬越奢華,墳墓也越高大,宮殿十分宏麗,必然迅速被人發掘。由此觀之,明顯與隐蔽的不同效果,安葬的吉祥與兇險,不是昭然可見嗎?陛下即位之初,親自推行節儉,最早營建的陵,規模很小,天下沒有不稱頌陛下賢明的。然而後來改遷昌陵,把低下的地方增高,堆土成山,挖掘人民的墳墓,累計達到一萬多座,而又設立縣邑,修建房舍,限期急迫,功時費用超過萬百。 工程中死去的人在地下含恨,活着的人在地上愁苦,使人無限痛惜!如果認為死後有知,那麼鏟除别人墳墓,災害恐怕無法估計;如果認為死後無知,又 何必把墳墓修得如此之大?賢能的人不會喜悅,而小民卻懷無邊怨恨。假定隻為了使愚昧奢侈的人高興,卻又何必?請陛下上觀聖明的制度,作為效法,下看秦朝滅亡的禍害,作為鑒戒。預定墓地的規模,最好聽從公卿大臣的建議,安撫人民!”皇上深為他的話感動。
起初,将作大匠解萬年自己妄稱昌陵工程三年可竣工,結果沒能實現。群臣多稱這事不妥。下面有關部門議論,都說:“昌陵靠填埋低地起高,積聚土石成為山丘,估計陵園中的别殿還要建在平地之上。從别處搬來的土不能保存幽冥中的靈魂,而外層覆蓋得淺了又不牢固。役使好幾萬士卒、囚徒、工匠、庸夫,加上點着油脂火把夜間施工,如此取得的東山之土,幾乎與糧谷同樣價錢。陵墓造了好幾年,全天下人都遍受勞苦。先前建的陵墓随順自然天性,依憑原土,所處地勢高闊,靠近祖輩陵墓,此前又已有十年修建的底子,還是以恢複先前的陵墓,不再征調百姓為好。”
秋季,七月,下诏:朕的仁德之心堅守不牢,謀慮上對下情體恤不周,過于聽信将作大匠解萬年的“昌陵三年可成”的妄言,結果修建了五年,而中陵、司馬殿門内仍尚未動工。天下虛耗,百姓疲勞,它處土壤環境破壞嚴重,卻終還是沒有建成;朕思及這一勞民傷财之害,心中感到憂傷。常言道:有了過錯而不改,才是真的過錯。立即停止修建昌陵,重新啟用故陵,不可調動官吏和百姓,别再把天下搞得人心不甯。
蕭何的子孫後代在承襲他的酂侯爵位曆程中,因無子或有罪,共五次出現過中斷。高後、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念及蕭何的功勞,則分别封許他的旁系親屬繼承酂侯爵位。這一年,承襲酂侯爵位的蕭何第七代孫子犯下唆使奴才殺人罪,免除死刑,以原身罰作築城勞役。之前,皇上诏令有關部門訪尋漢朝建國功臣的後代,久久未能登錄清楚。
杜邺勸說皇上:“唐堯、虞舜時期以及夏、商、周三個朝代,都分封了諸侯,用以達到天下太平的美好目的,因而燕侯(姬奭)、齊侯(呂望)的承襲與周朝一并傳續,子子相繼、兄弟互接,曆年不斷。然而其中哪能沒有涉及刑罪的?考慮到其祖上曾經竭力為國,故而其旁系親屬也借以繼承功名。索迹漢朝功臣,也都是皇上親封的世襲官爵,領受過‘山河之誓’;而百餘年間,承襲封爵的人沒了,他們腐朽的屍骨孤獨地沉寂于墓中無人祭祀,後代子孫颠沛流離于途中,活着淪為苦役奴隸,死了卻無葬身之地。以過去的境況來比照今日,很是令人悲傷。我聖明的今朝憐憫開國功臣的後代,下诏訪尋他們的後代,四方聞知後歡欣鼓舞,無不與朝廷同心。然而來來去去數年未能查詢得清楚。恐怕議論者不理解朝廷大義,以為空設虛言,則皇上的厚德就會被遮蔽,吝啬之名被廣為傳揚,便不能用來達到啟發、勸導後人的作用了。雖然不能盡數落實繼承之人,但可從功績卓著的開國功臣的後代做來。”
皇上采納他的意見。癸卯日,封蕭何第六代孫子南䜌長喜為酂侯。
封城陽哀王劉雲的弟弟劉俚承襲其兄的王位。〔〖按〗之前,漢成帝鴻嘉二年(壬寅 公元前19年),城陽哀王劉雲死後,因無子,國除。〕
八月,丁醜日,太皇太後王氏去世。
九月,有黑龍見于東萊郡。〔〖按〗或許古人不識龍卷風之故。〕
丁巳晦(月末日),出現日食。
這一年,任命南陽太守陳鹹掌管少府,任命侍中淳于長為水衡都尉。
漢成帝永始二年(丙午 公元前15年)
春季,正月,己醜日,安陽敬侯王音去世。王氏家族唯有王音的品行莊重,多次向皇上進言糾正錯誤,有忠義耿直氣節。
二月,癸未日之夜,出現流星雨,接連而下,未等到達地面就自行熄滅。
乙酉日(月末),出現日食。
三月,丁酉日,任命成都侯王商為大司馬、衛将軍;晉升紅陽侯王立為特進,統領城門守兵。
京兆尹翟方進升為禦史大夫。
谷永為涼州刺史,到京師述職完畢,正欲返回所部,皇上派尚書問谷永,講出想要說的。
谷永回答道:
“臣聞知,身居君王之位的國家統治者,可怕的是,當他有危害國家的行為時,而關于告誡危亡方面的話卻不被奏知。若能使告誡危亡方面的話被奏知,則商朝、周朝就不至于改朝換姓,便會持續得以興旺;夏、商、周三代各自的曆法就不至于被改變,便會持續沿用下去。夏朝、商朝将亡國之時,道路上的行人無不知曉;君主卻安然地自以為如天上太陽,沒有什麼可危及到他。就這樣,其惡行日益嚴重卻不自知,天命即将崩塌卻仍執迷不悟。《周易》上說:‘有危險意識的人則有所平安,有滅亡意識的人則有所生存。’陛下果真能廣泛而聖明地傾聽意見,并不因為涉及忌諱而誅殺,使得哪怕是草民之臣也能盡述所知于您的面前,則是群臣最大的心願,是江山社稷的長遠之福!
“永始元年九月,有黑龍出現;其月末,出現日食。今年二月己未日之夜,出現隕星雨,乙酉日又有日食。六月之間,大怪異之像發生了四次,雙雙并發于同月。即使是夏、商、周三代末年、春秋時代混亂時期,也不曾有過啊。臣聽說夏、商、周三代之所以毀掉社稷、喪失宗廟,都是因為婦人與一群邪惡小人沉湎于酒樂;秦國之所以傳承兩代共十六年便亡國,都由于為保養生命太過奢侈,為送終陪葬太過豐厚。兩者,陛下兼而有之,臣請求簡略陳述其實際效應。
“建始、河平年間,許皇後、班婕妤二家族之尊貴,蓋過前朝,其氣焰熏灼四方,女人被嬌寵到頂點,已是不可再高了;而今天後起之人,又勝前者十倍。廢置先帝的法令制度,聽信并采用她們的話;官爵等級待遇失當,釋放犯了王法當處以死刑的人;驕縱其親屬,依仗權威,恣意擾亂朝政,主管監察的官吏都不敢遵從憲令辦事。還在後宮私設牢獄、亂挖坑阱,榜棰之刑慘痛于砲烙之刑,絕滅人的性命,主要為趙、李兩家報答恩德、報複怨恨。反為罪行昭著的人除去罪名,而那些建言整治朝綱的正直官吏,多是無辜之人,遭到拷打、強加罪名和逼迫恐吓。還替人放債,分享利息與接受答謝。活着進來死着出去的人,無法算得清楚。正是此等緣故日食再出,以揭示這些罪惡。
“君王必先自己絕滅,然後老天方絕滅他。今陛下抛棄萬乘國業的極大尊貴,寄樂于私家輕賤之事;厭惡高尚美好的尊号,喜好庶民匹夫的卑字稱呼;熱衷于聚集輕薄無義的小人并作為私人之客,多次離開防守嚴密的深宮,挺身出入于深夜淩晨,與一群小人相跟随,做烏合之衆;醉飲于官吏百姓之家,服飾胡亂、尊卑混雜地共坐一起,沉溺輕慢之中,污濁不分。就這樣淫縱逸樂,晝夜出行,門衛官兵手執幹戈守護着空空的宮廷,公卿百官不知陛下在哪裡,累計已有數年之久了。
“君王以民為基礎,民以财物為根本;财物枯竭則百姓反叛,百姓反叛則國亡。所以明智的君王善于鞏固國之基本,不敢窮奢極欲地揮霍财力,用民如同擔承祭祀大典一般謹慎。如今陛下輕率地奪取百姓财物,不愛惜民力。聽信奸邪之臣的詭計,放棄高大寬敞的初陵,重新起建昌陵,役使之人百倍于楚靈王在乾溪之時,耗費資财與秦始皇的骊山相比拟,使天下衰敗窮困;然而昌陵五年未能建成,之後又返修初陵。百姓的愁苦與怨恨感應上天,饑荒頻繁而至,人們四處流散覓食,餓死在路上的人,數以百萬計。公家沒有一年的積蓄,百姓沒有十天的儲備,上下俱已匮乏,無法赈救。《詩》雲:‘殷商子孫的借鑒并不遙遠,就在夏代末期之際。’願陛下反思夏、商、周、秦為何滅亡,要像照鏡子一樣考察自己的所作所為,若有不合的地方,臣甘當伏受妄言死罪!
“我漢朝興建以來已曆經九代,共一百九十多年,血脈相傳的君主有七位,都承順天道,遵從先祖法度,或得以中道振興,或得以治國安邦。唯獨到了陛下,違背天道,放縱個人欲望,随意妄行;正當盛壯興旺之年,沒有後繼有人之福,卻有江山社稷危亡之憂,漸漸失掉君王之道。如此不合天意之事,已經很多了。作為先祖的後繼之人,如此守護祖上功業,豈不有負厚望嗎!當今社稷、宗廟的禍福安危的關鍵都在于陛下,陛下若誠心肯于明白事理、悟徹得深遠,專心返回正道,徹底改正以往的過錯,重新彰顯聖德,則巨大的反常天象或許可以消除,天命取舍之運數或許可以恢複正常,社稷、宗廟或許可以得到保全。希望陛下留神别重犯過錯,深思臣的這些話。”
漢成帝性情寬厚,喜好文章辭令,且溺愛于飲宴歡樂,這都是皇太後和各位皇舅早晚經常憂慮的。至親之人不好多說,故而推出谷永等用天象變化來懇切進言,勸皇上接受勸告。谷永原本知道宮中有内應,陳述意見無須猶豫,每次論事都依禮而答。當把谷永的應答上報後,皇上大怒。衛将軍王商秘密指使谷永要他離去。皇上派侍禦史拘捕谷永,命令過了交道廄這個地方就不必追了。禦史趕不上谷永,回來了。皇上的怒氣也消除了,自己懊悔。〔〖按〗第二年,召谷永做太中大夫,升任光祿大夫給事中。〕
皇上常與張放及趙、李等各位侍中共同宴飲于宮中,一起舉着滿滿的酒杯,談笑嬉鬧。有一次乘車,坐于帷簾之中,看屏風上的畫,畫着商纣王醉後倚靠在妲己身上,作長夜之歡。當時侍中、光祿大夫班伯因為久病而剛剛起用,皇上指着畫對班伯問道:“纣王無道,能達到這種程度嗎?”班伯答道:“《書》上說:‘他聽用婦人的話’。哪有這樣恣意放肆于朝内的!所說的罪惡都歸到一塊,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了。”皇上說:“若不是這樣,此圖告誡的是什麼?”班伯回答道:“商纣沉湎于酒,所以微子離他而去。‘式号式謼’,是《大雅》之所以流連的。《詩經》、《尚書》中對淫亂的誡告,其根源都在于酒。”皇上于是感歎道:“我好久沒有見到班伯先生,今日又聽到良言。”張放等不高興,悄悄起身更衣,中止交談而出。當時,長信宮中的庭林表正好派人前來,看到聽到了這些情況。後來皇上去東宮朝見太後,太後哭着說:“皇上今日面容黑瘦。班伯侍中,本來是大将軍所舉薦的,你應當特殊地對他好,使得他更加與你親近,以便輔佐聖上仁德。應該把富平侯張放遣送回到他自己的封地去。”皇上答道:“是。”皇上各位舅舅聽說後,以此暗示丞相、禦史,提供張放的過失證據。于是,丞相薛宣、禦史大夫翟方進奏道:“張放傲慢放蕩,驕奢淫逸不知節制;閉門拒絕使者,傷害無辜,其随從及旁系親屬都依仗權勢,行為暴虐。請求罷免張放,讓其回到封地去。”皇上不得已,降職張放,改遷為北地都尉。此後,連年屢有災情變故,因而張放很久沒有回來,但皇上慰問的诏書卻不斷。敬武公主有病,皇上下诏書征召張放回家探視母親病情。經數月,公主病愈後,繼續讓張放出任河東都尉。皇上雖然喜愛張放,然而上面受迫于太後,下面受制于大臣,故而常要揮淚遣送他。
邛成太後去世,喪事很倉促,官吏用收取賦稅來趕着辦理。皇上得知此事後,責備丞相、禦史。冬季,十一月,己醜日,罷免丞相薛宣為平民,禦史大夫翟方進被降為執金吾。二十多日,丞相官位缺失,群臣多推舉翟方進;皇上器重翟方進的才能,十一月,壬子日,提升翟方進為丞相,封爵為高陵侯;提拔諸吏、散騎、光祿勳孔光為禦史大夫。翟方進以見長經術得到遷升,其為官,施用法度嚴刻,好以權勢樹立威嚴;凡有所忌惡之人,便用冷峻的彈劾文辭重重地貶毀他,因而被中傷者甚多。有人說他裹挾私心诋毀欺人不公平,皇上認為翟方進所彈劾的都是适合律條的,不以為不對。
孔光,褒成君孔霸的小兒子,領尚書一職,掌管朝廷機要部門十餘年;遵守法度,修習舊的政例;皇上凡有所問,便引經據法,以問心無愧而答對,不希求皇上的意旨與他勉強附和,如若不獲準,不敢強谏力争,故而能夠持久地相安無事。每次說過的話,便銷毀草稿。他認為,用揭示君主的過錯來表達忠直,是臣子的大罪。凡有所舉薦,唯恐那個人知曉。公休日回家,兄弟妻子宴飲叙談時,始終不涉及朝廷各部門政務之事。有人問孔光:“溫室殿那個地方種的都是什麼樹?”孔光默然不答,回話變換成其它内容。他為不洩露内情竟然如此謹慎。
漢成帝駕臨雍城,祭祀五帝。
衛将軍王商厭恨陳湯,上奏:“陳湯妄言昌陵工程,又搞宅第遷徙,又稱黑龍有悖天時地在冬天出現,是皇上多次微服出行的反應。”廷尉奏道:“陳湯說了不該說的話,對皇上大為不敬。”下诏:念在陳湯曾經有功,免為庶人,遷徙到邊塞之地。
漢成帝以為立趙飛燕為皇後這件事,淳于長出了不少力,因此對他懷有恩德,于是追溯并表彰他之前建議撤銷昌陵工程的功績,下诏讓公卿大臣們商議給淳于長封爵之事。光祿勳平當認為:“淳于長雖有好的建議,但不符合封爵的律條。”光祿勳平當因此被貶為钜鹿太守。漢成帝于是下诏:因為常侍王闳、衛尉淳于長率先提出至善的建議,賜予淳于長和王闳關内侯。
因為“将作大匠”解萬年奸邪不忠,于民衆中影響極壞,與陳湯一起遷徙到敦煌。
起初,少府陳鹹,衛尉逢信,官籍都在翟方進之上,而翟方進晉升稍晚,任職京兆尹,與陳鹹交往深厚。等到禦史大夫職位空缺,三人都是著名公卿,俱在入選之中,而隻有翟方進獲得這個位置。恰逢丞相薛宣得罪皇上,牽連到翟方進。皇上派五個食俸祿在兩千石的官員會審丞相、禦史大夫,結果陳鹹究責起翟方進,心下希望得到他的位置,翟方進懷恨在心。陳湯一向以才能得到大将軍王鳳及安陽敬侯王音的賞識,陳鹹、逢信都與陳湯交好,陳湯多次于王鳳、王音那裡稱贊他們,由此獲得九卿的身份。及至衛将軍王商罷免并貶逐了陳湯,翟方進因而上奏:“陳鹹、逢信攀附于陳湯,以謀求舉薦,其不正當圖取的行為是不知羞恥。”于是二人都罷了官。
這一年,琅琊郡太守朱博任職左馮翊〔按:三輔之一〕。朱博治理郡縣,常命令所屬各縣用本地的豪桀作為大吏,至于文職或武職,根據個人擅長而定。縣區出現嚴重賊患及其它不正常事件,朱博則緻書譴責他;他若盡心盡力做出成效,必加厚賞;若心懷不軌、不稱職,則施以或殺或罰。由此一來,地方豪強因受到震懾而服從管理,凡事無不可辦。
漢成帝永始三年(丁未 公元前14年)
春季,正月末,己卯日,出現日食。
起初,漢成帝采用丞相匡衡的奏議,不再使用甘泉山的郊祀祭壇。當日,大風吹壞了甘泉山的竹宮,祭壇處被折損、拔了根的十圍以上的樹木百餘棵。漢成帝為之驚異,便問于劉向,答道:“庶民之家尚不想放棄祖宗祭祀,何況對于國家引以為神寶的老祭壇。再說,甘泉、汾陰及雍地五畤自設立那天起,都有神靈感應,然後才正式營建它,并非是随意而為之。武帝、宣帝之代,奉祀此三神,禮敬周到完備,神光尤為顯著。祖宗所設立的神靈舊位,實在是沒有變動過。之前開始采納貢禹有關廢棄的奏議,後人因循照辦,大多都有所動搖。《易大傳》上說:‘誣蔑神靈者,殃及三世。’恐怕這一怪罪不獨獨止于貢禹等人。”皇上有了怨恨貢禹之意,又因久無子女,于冬季十月,庚辰日,上奏給太後,令告知有關部門恢複甘泉山的郊祀祭壇、汾陰後土祭壇如故,以及雍地祭祀青帝、白帝、赤帝、黃帝、黑帝的五個祭壇,還有陳寶祠、長安及郡國中著名的祭祠,一律恢複。
當時,漢成帝由于未能生育兒女,而比較拿鬼神、方術之類學說當回事,因給皇帝上書談祭祀、方術之事而等待诏命的人甚多,祠廟祭祀的費用也相當大。光祿大夫谷永勸皇上說:“臣聽說,明白于‘天地之性,惟人為貴’的道理,不可受到神怪之說的迷惑;要知道萬物之間的情形,不可被異類之說誤導。那些背逆仁義之道的人,不尊從《五經》的法理之言,而盛談稀奇古怪的鬼神故事;廣泛推崇祭祀方術,乞求獲報于無福可言的祠廟。至于講什麼世上有仙人,服食長生不老之藥,輕身騰遠、冶煉化變黃金之術,全都是奸人在迷惑民衆!他們挾帶着邪門歪道,懷藏欺詐僞善之心,以欺蒙當世君主。聽他們說的,滔滔不絕于耳,就好像可遇可求一般;若求真起來,卻渺渺茫茫如望風撲影,終究什麼也得不到。因而對于神鬼之事,明君拒而不聽,聖人絕而不談。昔日,秦始皇派徐福載運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藥,因而逃去不回,緻天下人怨恨。漢朝興建,新垣平、齊人少翁、公孫卿、栾大等人,都因為欺詐牟利的招數用完了,遭到誅殺治罪。希望陛下拒絕此類虛妄之說,不使奸邪之人獲得借以窺伺朝廷的機會。”
皇上贊同谷永的話。
十一月,陳留郡尉氏縣的男子樊并等十三人謀反,殺陳留太守,劫掠官民,自稱将軍。役徒李潭、稱忠、锺祖、訾順共同殺死樊并,被朝廷得知後,都封為侯爵。
十二月,山陽縣鐵官役徒蘇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殺長吏,盜出軍庫武器,自稱将軍,攻掠十九個郡國,殺死東郡太守、汝南都尉。汝南太守嚴捕殺了蘇令等人。晉升嚴為大司農。
因而南昌尉九江梅福上書道:
“昔日高祖采納善言唯恐不及,聽從進谏像轉輪一樣。聽人講話不苛求其有多大才能,舉任有功之人不考究其平日出身。陳平舉任于亡命之徒而成為謀士之首,韓信選拔于士卒陣列之中而立為三軍上将。故而天下有志之士雲集歸漢,争先恐後進獻奇思妙想;智慧者竭誠獻策,愚鈍者盡心思考,勇士敢于獻身以盡忠義之節,怯弱者也不再貪生怕死。綜合天下之智慧,兼并天下之威武,所以拿下強大的秦國如同舉一鴻毛,攻取楚人項羽如同路中拾物。這就是漢高祖之所以天下無敵。
“孝武皇帝善于采納忠肯的谏言,有能說出至理名言者,賜予官爵不必等到舉薦“孝廉”“茂才”之後,給予賞賜無須見到最後的成功。所以,天下布衣之士為了奔赴朝廷,各個勵志圖強、竭盡心思,展示才能而自我舉薦的人不可勝數。漢家天下獲得賢良之才,于此時最為盛衆。假使漢武帝聽取這些人的建議,天下平定是可以達到的,卻于這個時候積屍暴骨地以攻打北胡和南越圖得痛快,以緻淮南王劉安乘機叛亂;然而劉安的計劃失敗、預謀洩露的原因,又在于衆多賢能之人聚集于中央朝廷,淮南王手下大臣奈于壓力,不敢附從。
“時下民間人士窺測國家漏洞,趁機而謀反的,是蜀郡那個地方。及至山陽縣逃亡的役徒蘇令群夥,踐踏名都、大郡,廣招黨羽、搜羅附和之衆,竟無潛逃之意,這都緣于輕蔑朝中沒有能臣,所以無所畏懼。正由于國家權勢薄弱,才導緻匹夫想與朝廷抗衡。有遠大志向的士人,是國家貴重的寶器。得到這些士人則國家權重,失掉這些士人則國家權輕。《詩經》上說:‘人才濟濟的衆多士人,使得文王得以安甯治國。本是朝廷上商議的大事,不是草堂茅舍中可以說的。〔按:即請求面君而談。〕臣實在恐怕棄身于荒草,屍骨與戰場的士卒們并在一處,故而數次上書求見,然而都遭到拒絕。臣聽說齊桓公之時,有人以簡單的‘九九算術’學識求見君王,齊桓公沒有拒之門外,是想招引有大學問的人前來。如今為臣所要跟皇上談的,可不是特意為了無關輕重的‘九九算術’,但卻三次遭到陛下拒絕,天下仁人志士之所以不來進言了。昔日秦武王喜歡猛力之士,任鄙敲開函谷關自薦;秦穆公推行霸業,由餘歸附投誠。今天若想招引天下仁人志士,民衆有上書求見者,便先叫他到尚書那裡,問明所言内容,所言若可采用,給予一升或一鬥米的獎勵,賞賜一捆織布。這樣,則天下仁人志士就會抒發憤懑,傾吐忠言;良謀益策天天都會被皇上聽到,天下大事的脈絡及國家表裡狀況就明明白白了。
“以天下四海之廣大,士民之無數,能夠進言的人一定極多。然而其中的俊傑人物,評點世事、叙說政務,論言成文,質證于先賢聖哲不出謬誤,施行于當世也與時務相符合,像這樣的人就已寥寥無幾了。因而官爵俸祿及絹帛之物,好比如天下的磨石,高祖就是以此來砥砺世人心志的。孔子說:‘工匠想完成好他的活計,必先讓手中的工具鋒利。’至于秦朝就不是這樣,張設诽謗誣陷的羅網,反為我漢朝驅趕人才;倒持太阿寶劍,卻授給楚人以劍柄。所以,隻要不失掉劍柄,天下雖有不順,沒有人敢觸其鋒芒,這便是漢武帝所以開辟疆土建功立業,成為漢室江山的宗祖。
“今天陛下不但不聽取天下人的谏言,還對他們施加以殺戮啊!若是鹞鷹、烏鵲之類的凡鳥遭到傷害,則鸾鳳那樣的仁德之鳥也會遠走高飛;若是凡夫俗子蒙受殺戮,則仁人智士也會退去并深深地隐藏起來。前段時間有凡夫俗子們上疏,多由于說的是些不急切的事而觸犯“不急之法”,就有很多人被交到廷尉那裡入獄而死。從陽朔年間以來,天下人以說話為忌諱,朝廷更為嚴重,群臣都在順承皇上的意旨說話,不敢有糾正的意見。如何了解這些實際情況呢?拿一份平民的上書,陛下認為不錯的,投到廷尉那裡試看一下反映,廷尉必然說‘此話不 當說,大為不敬!’用這種做法測試,就一切都明白了。
“過去,京兆尹王章,品性忠正耿直,敢于出面當庭争辯,孝元皇帝提拔了他,以激勵無所作為的官員以及糾正不正直的朝臣。然而到了陛下這裡,卻将王章及其妻小都給殺了。有句話叫‘作惡者惡在一人’,王章并沒有反叛之罪,卻殃及其家室,這是摧折了剛直之士的氣節,封禁了谏臣之口。群臣都知道是錯誤,卻不敢争辯。天下人以禍從口出為戒,是國家最大的禍患啊!願陛下遵循高祖的軌道,堵塞秦朝亡國之路,去除“不急之法”,下達不禁言之诏,廣泛觀察事物,普遍地傾聽意見,謀慮到關系疏遠、地位低下的人,使得居于深層次的不被埋沒,處于僻遠的不被阻隔,即所謂‘開啟四面大門,讓四方都看得明亮’。已過去的是來不及了,來日的事還可以補救。而今君主的意志和威嚴遭到侵犯和剝奪,外親的權勢一日比一日重;陛下看不見他們的實際作為,但願能觀察到映射出來的影子。建始元年以來,日食、地震,從比率上來說,三倍于春秋時代,而水災就無法比較了。陰盛陽衰,金鐵化星而飛,這是什麼景象啊?漢朝興建以來,江山社稷出現過三次危機,呂氏、霍氏、上官氏三家,都是母後之家。親愛自己親人的原則,以保全他們為上,應當給他們安排個賢良的師傅,教授以忠孝之道。而今卻給他們安排在尊貴嬌寵的位置,授予魁首的權柄,使之驕橫犯逆,以至于最後被誅滅,這反而成了失掉親人之愛的大禍殃了。雖是霍光那樣的賢臣,都不能保證子孫的安全,故而朝廷的權重之臣一旦更換世代就更危險了。《尚書》中說:‘不要使像火那樣,起始于星星點點。’待到權勢淩駕于君主之上,然後再加以戒備,已經來不及了。”
皇上不予采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