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書·陳王列傳
陳蕃 王允
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也。祖河東太守。蕃年十年,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灑埽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遭母憂,棄官行喪。服阕,刺史周景辟别駕從事,以谏争不合,投傳而去。後公府辟舉方正,皆不就。
太尉李固表薦,征拜議郎,再遷為樂安太守。時,李膺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屬城聞風,皆自引去,蕃獨以清績留。郡人周璆,高潔之士。前後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緻焉。字而不名,特為置一榻,去則縣之。璆字孟玉,臨濟人,有美名。民有趙宣葬親而不閉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餘年,鄉邑稱孝,州郡數禮請之。郡内以薦蕃,蕃與相見,問其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蕃大怒曰:“聖人制禮,賢者俯就,不肖企及。且祭不欲數,以其易黩故也。況及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時惑衆,誣污鬼神乎?”遂緻其罪。
大将軍梁冀威震天下,時遣書詣蕃,有所請托,不得通,使者詐求谒,蕃怒,答殺之,坐左轉脩武令。稍遷,拜尚書。
時,零陵、桂陽山賊為害,公卿議遣讨之,又诏下州郡,一切皆得舉孝廉、茂才。蕃上疏駁之曰:“昔高祖創業,萬邦息肩,撫養百姓,同之赤子。今二郡之民,亦陛下赤子也。緻令赤子為害,豈非所在貪虐,使其然乎?宜嚴敕三府,隐核牧守令長,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舉奏,更選清賢奉公之人,能班宣法令情在愛惠者,可不勞王師,而群賊弭息矣。又三署郎吏二千餘人,三府掾屬過限未除,但當擇善而授之,簡惡而去之。豈煩一切之诏,以長請屬之路乎!”以此忤左右,故出為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賓客,士民亦畏其高。征為尚書令,送者不出郭門。
遷大鴻胪。會白馬令李雲抗疏谏,桓帝怒,當伏重誅。蕃上書救雲,坐免歸田裡。複征拜議郎,數日遷光祿勳。時,封賞逾制,内寵猥盛,蕃乃上疏谏曰:
臣聞有事社稷者,社稷是為;有事人君者,容悅是為。今臣蒙恩聖朝,備位九列,見非不谏,則容悅也。夫諸侯上象四七,垂耀在天,下應分土,籓屏上國。高祖之約,非功臣不侯。而聞追錄河南尹鄧萬世父遵之微功,更爵尚書令黃儁先人之絕封,近習以非義授邑,左右以無功傳賞,授位不料其任,裂土莫紀其功,至乃一門之内,侯者數人,故緯象失度,陰陽謬序,稼用不成,民用不康。臣知封事已行,言之無及,誠欲陛下從是而止。又比年收斂,十傷五六,萬人饑寒,不聊生活,而采女數千,食肉衣绮,脂油粉黛不可赀計。鄙諺言“盜不過五女門”,以女貧家也。今後宮之女,豈不貧國乎!是以傾宮嫁而天下化,楚女悲而西官災。且聚而不禦,必生憂悲之感,以緻并隔水旱之困。夫獄以禁止奸違,官以稱才理物。若法虧于平,官失其人,則王道有缺。而令天下之論,皆謂獄由怨起,爵以賄成。夫不有臭穢,則蒼蠅不飛。陛下宜采求失得,擇從忠善。尺一選舉,委尚書三公,使褒責誅賞,各有所歸,豈不幸甚!
帝頗納其言,為出宮女五百餘人,但賜F651爵關内侯,則萬世南鄉侯。
延熹六年,車駕幸廣成校獵。蕃上疏谏曰:
臣聞人君有事于苑囿,唯仲秋西郊,順時講武,殺禽助祭,以敦孝敬。如或違此,則為肆縱。故臯陶戒舜“無教逸遊”,周公戒成王“無槃于遊田”。虞舜、成王獄有此戒,況德不及二主者乎!夫安平之時,尚宜有節,況當今之世,有三空之厄哉!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是謂三空。加兵戎未戢,四方離散,是陛下焦心毀顔,坐以待旦之時也。豈宜揚旗曜武,騁心輿馬之觀乎!又秋前多雨,民始種麥。今失其勸種之時,而令給驅禽除路之役,非賢聖恤民之意也。齊景公欲觀于海,放乎琅邪,晏子為陳百姓惡聞旌旗輿馬之音,舉首嚬眉之感,景公為之不行。周穆王欲肆車轍馬迹,祭公謀父為誦《祈招》之詩,以止其心。誠惡逸遊之害人也。
書奏不納。
自蕃為光祿勳,與五宮中郎将黃琬共典選舉,不偏權富,而為勢家郎所谮訴,坐免歸。頃之,征為尚書仆射,轉太中大夫。八年,代楊秉為太尉。蕃讓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臣不如太常胡廣。齊七政,訓五典,臣不如議郎王暢。聰明亮達,文武兼姿,臣不如B3 27刑徒李膺。”帝不許。
中常侍蘇康、管霸等複被任用,遂排陷忠良,共相阿媚。大司農劉祐、廷尉馮绲、河南尹李膺,皆以忏旨,為之抵罪。蕃因朝會,固理膺等,請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複,誠辭懇切。帝不聽,因流涕而起。時,小黃門趙津、南陽大猾張汜等,奉事中官,乘勢犯法,二郡太守劉質、成瑨考案其罪,雖經赦令,而并竟考殺之。宦官怨恚,有司承旨,遂奏質、瑨罪當棄市。又山陽太守翟超,沒入中常侍侯覽财産,東海相黃浮,誅殺下邳令徐宣,超、浮并坐髡鉗,輸作左校。蕃與司徒劉矩、司空劉茂共谏請質、瑨、超、浮等,帝不悅。有司劾奏之,矩、茂不敢複言。蕃乃獨上疏曰:
臣聞齊桓修霸,務為内政;《春秋》于魯,小惡必書。宜先自整敕,後以及人。今寇賊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飽,實憂左右日親,忠言以疏,内患漸積,外難方深。陛下超從列侯,繼承天位。小家畜産百萬之資,子孫尚恥愧失其先業,況乃産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輕忽乎?誠不愛已,不當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啟聖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議,冀當小平。明鑒未遠,覆車如昨,而近習之權,複相扇結。小黃門趙津、大猾張汜等,肆行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劉質、南陽太守成王晉,糾而戮之。雖言赦後不當誅殺,原其誠心,在乎去惡。至于陛下,有何悁悁?而小人道長,營惑聖聽,遂使天威為之發怒。如加刑谪,已為過甚,況乃重罰,令伏歐刀乎!
又,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奉公不桡,疾惡如仇,超沒侯覽财物,浮誅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覽之從橫,沒财已幸;宣犯釁過,死有餘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責鄧通,洛陽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從而請之,光武加以重賞,未聞二臣有專命之誅。而今左右群豎,惡傷黨類,妄相交構,緻此刑譴。聞臣是言,當複啼訴。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豫政之源,引納尚書朝省之事,公卿大官,五日壹朝,簡練清高,斥黜佞邪。于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豈遠乎哉!陛下雖厭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強,敢以死陳。
帝得奏愈怒,意無所納,朝廷衆庶莫不怨之。宦官由此疾蕃彌甚,選舉奏議,辄以中诏譴卻,長史已下多至抵罪。猶以蕃名臣,不敢加害。質字文理,高唐人。瑨字幼平,陝人。并有經術稱,處位敢直言,多所搏擊,知名當時,皆死于獄中。
九年,李膺等以黨事下獄考實。蕃因上疏極谏曰:
臣聞賢明之君,委心輔佐;亡國之主,諱聞直辭。故湯武雖聖,而興于伊呂;桀纣迷惑,亡在失人。由此言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同體相須,共成美惡者也。伏見前司隸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範滂等,正身無玷,死心社稷。以忠忏旨,橫加考案,或禁锢閉隔,或死徙非所。杜塞天下之口,聾盲一世之人,與秦焚書坑儒,何以為異?昔武王克殷,表闾封墓,今陛下臨政,先誅忠賢。遇善何薄?待惡何優?夫讒人似實,巧言如簧,使聽之者惑,視之者昏。夫吉兇之效,存乎識善;成敗之機,在于察言。人君者,攝天下之政,秉四海之維,舉動不可以違聖法,進退不可以離道規。謬言出口,則亂及八方,何況髡無罪于獄,殺無辜于市乎!昔禹巡狩蒼梧,見市殺人,下車而哭之曰:“萬方有罪,在予一人!”故其興也勃焉。又青、徐炎旱,五谷損傷,民物流遷,茹菽不足。而宮女積于房掖,國用盡于羅纨,外戚私門,貪财受賂,所謂“祿去公室,政在大夫”。昔春秋之末,周德衰微,數十年間無複災眚者,天所棄也。天之于漢,悢々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修德。臣位列台司,憂責深重,不敢屍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采錄,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
帝諱基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遂策免之。
永康元年,帝崩。窦後臨朝,诏曰:“夫民生樹君,使司牧之,必須良佐,以固王業。前太尉陳蕃,忠清直亮。其以蕃為太傅,錄尚書事。”時,新遭大喪,國嗣未立,諸尚書胃懼權官,托病不朝。蕃以書責之曰:“古人立節,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于義不足,焉得仁乎!”諸尚書惶怖,皆起視事。
靈帝即位,窦太後複優诏蕃曰:“蓋褒功以勸善,表義以厲俗,無德不報,《大雅》所歎。太傅陳蕃,輔弼先帝,出内累年。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華首彌固。今封蕃高陽鄉侯,食邑三百戶。”
蕃上疏讓曰:
使者即臣廬,授高陽鄉侯印绶,臣誠悼心,不知所裁。臣聞讓,身之文,德之昭也,然不敢盜以為名。竊惟割地之封,功德是為。臣孰自思省,前後曆職,無他異能,合亦食祿,不合亦食祿。臣雖無素潔之行,竊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若受爵不讓,掩面就之,使皇天震怒,災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顧惟陛下哀臣朽老,戒之在得。
窦太後不許,蕃複固讓,章前後十上,竟不受封。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貴人為皇後。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已立窦後。及後臨朝,故委用于蕃。蕃與後父大将軍窦武,同心盡力,征用名賢,共參政事,天下之士,莫不延頸想望太平。而帝乳母趙娆,旦夕在太後側,中常侍曹節、王甫等與共交構,谄事太後。太後信之,數出诏命,有所封拜,及其支類,多行貪虐。蕃常疾之,志誅中官,會窦武亦有謀。蕃自以既從人望而德于太後,必謂其志可申,乃先上疏曰:
臣聞言不直而行不正,則為欺乎天而負乎人。危言極意,則群兇側目,禍不旋踵。鈞此二者,臣甯得禍,不敢欺天也。今京師嚣嚣,道路喧嘩,言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飒等與趙夫人諸女尚書并亂天下。附從者升進,忤逆者中傷。方今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東西,耽祿畏害。陛下前始攝位,順天行誅,蘇康、管霸并伏其辜。是時,天地清明,人鬼歡喜,奈何數月複縱左右?元惡大奸,莫此之甚。今不急誅,必生變亂,傾危社稷,其禍難量。願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諸奸知臣疾之。
太後不納,朝廷聞者莫不震恐。蕃因與窦武謀之,語在《武傳》。
用理洩,曹節等矯诏誅武等。蕃時年七十餘,聞難作,将官屬諸生八十餘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門,攘臂呼曰:“大将軍忠以衛國,黃門反逆,何雲窦氏不道邪?”王甫時出,與蕃相迕,适聞其言,而讓蕃曰:“先帝新棄天下,山陵未成,窦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門三侯?又多取掖庭宮人,作樂飲宴,旬月之間,赀财億計。大臣若此,是為道邪?公為棟梁,枉桡阿黨,複焉求賊!”遂令收蕃。蕃拔劍叱甫,甫兵不敢近,乃益人圍之數十重,遂執蕃送黃門北寺獄。黃門從官驺蹋踧蕃曰:“死老魅!複能損我曹員數,奪我曹禀假不?”即日害之。徙其家屬于比景,宗族、門生、故吏皆斥免禁锢。
蕃友人陳留朱震,時為铚令,聞而棄官哭之,收葬蕃屍,匿其子逸于甘陵界中。事覺系獄,合門桎梏。震受考掠,誓死不言,故逸得免。後黃巾賊起,大赦黨人,乃追還逸,官至魯相。
震字伯厚,初為州從事,奏濟陰太守單匡臧罪,并連匡兄中常侍車騎将軍超。桓帝收匡下廷尉,以譴超,超詣獄謝。三府諺曰:“車如雞栖馬如狗,疾惡如風朱伯厚。”
論曰:桓、靈之世,若陳蕃之徒,鹹能樹立風聲,抗論惽俗。而驅馳嶮厄之中,與刑人腐夫同朝争衡,終取滅亡之禍者,彼非不能潔情志,違埃霧也。愍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及遭際會,協策窦武,自謂萬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業矣!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間,數公之力也。
王允字子師,太原祁人也。世仕州郡為冠蓋。同郡郭林宗嘗見允而奇之,曰:“王生一日千裡,王佐才也。”遂與定交。
年十九,為郡吏,時,小黃門晉陽趙津貪橫放恣,為一縣巨患,允讨捕殺之。而津兄弟谄事宦官,因緣谮訴,桓帝震怒,征太守劉質,遂下獄死。允送喪還平原,終畢三年,然後歸家。複還仕,郡人有路佛者,少無名行,而太守王球召以補吏,允犯顔固争,球怒,收允欲殺之。剌史鄧盛聞而馳傳辟為别駕從事。允由是知名,而路佛以之廢棄。
允少好大節,有志于立功,常習誦經傳,朝夕試馳射。三公并辟,以司徒高第為侍禦史。中平元年,黃巾賊起,特選拜豫州刺史。辟荀爽、孔融等為從事,上除禁黨。讨擊黃巾别帥,大破之,與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俊等受降數十萬。于賊中得中常侍張讓賓客書疏,與黃巾交通,允具發其奸,以狀聞。靈帝責怒讓,讓叩頭陳謝,竟不能罪之。而讓懷協忿怨,以事中允。明年,遂傳下獄。
會赦,還複刺史。旬日間,複以他罪被捕。司徒楊賜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乃遣客謝之曰:“君以張讓之事,故一月再征。兇慝難量,幸為深計。”又諸從事好氣決者,共流涕奉藥而進之。允厲聲曰:“吾為人臣,獲罪于君,當伏大辟以謝天下,豈有乳藥求死乎!”投杯而起,出就檻車。既至廷尉,左右皆促其事,朝臣莫不歎息。大将軍何進、大尉袁隗、司徒楊賜共上疏請之曰:“夫内視反聽,則忠臣谒誠;寬賢矜能,則義士厲節。是以孝文納馮唐之說,晉悼宥魏绛之罪。允以特選受命,誅逆撫順,曾未期月,州境澄清。方欲列其庸勳,請加爵賞,而以奉事不當,當肆大戮。責輕罰重,有虧衆望。臣等備位宰相,不敢寝默。誠以允宜蒙三槐之聽,以昭忠貞之心。”書奏,得以減死論。是冬大赦,而允獨不在宥,三公鹹複為言。至明年,乃得解釋。是時,宦者橫暴,睚眦觸死。允懼不免,乃變易名姓,轉側河内、陳留間。
及帝崩,乃奔喪京師。時,大将軍何進欲誅宦官,召允與謀事,請為從事中郎,轉河南尹。獻帝即位,拜太仆,再遷守尚書令。
初平元年,代楊彪為司徒,守尚書令如故。及董卓遷都關中,允悉收斂蘭台、石室圖書秘緯要者以從。既至長安,皆分别條上。又集漢朝舊事所當施用者,一皆奏之。經籍具存,允有力焉。時董卓尚留洛陽,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允矯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亂之中,臣主内外,莫不倚恃焉。
允見卓禍毒方深,篡逆已兆,密與司隸校尉黃琬、尚書鄭公業等謀共誅之。乃上護羌校尉楊瓚行左将軍事,執金吾士孫瑞為南陽太守,并将兵出武關道,以讨袁術為名,實欲分路征卓,而後拔天子還洛陽。卓疑而留之,允乃引内瑞為仆射,瓚為尚書。
二年,卓還長安,錄入關之功,封允為溫侯,食邑五千戶。固讓不受。士孫瑞說允曰:“夫執謙守約,存乎其時。公與董太師并位俱封,而獨崇高節,豈和光之道邪?”允納其言,乃受二千戶。
三年春,連雨六十餘日,允與士孫瑞、楊瓚登台請霁,複結前謀。瑞曰:“自歲末以來,太陽不照,霖雨積時,月犯執法,彗孛仍見,晝陰夜陽,霧氣交侵,此期應促盡,内發者勝。幾不可後,公其圖之。”允然其言,乃潛結卓将呂布,使為内應。會卓入賀,呂布因刺殺之。語在《卓傳》。
允初議赦卓部曲,呂布亦數勸之。既而疑曰;“此輩無罪,從其主耳。今若名為惡逆而特赦之,适足使其自疑,非所以安之之道也。”呂布又欲以卓财物班賜公卿、将校,允又不從。而素輕布,以劍客遇之。布亦負有功勞,多自誇伐,既失意望,漸不相平。
允性剛棱疾惡,初懼董卓豺狼,故折節圖之。卓既殲滅,自謂無複患難,及在際會,每乏溫潤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權宜之計,是以群下不甚附之。
董卓将校及在位者多涼州人,允議罷其軍。或說允曰:“涼州人素憚袁氏而畏關東。今若一旦解兵,則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義真為将軍,就領其衆,因使留陝以安撫之,而徐與關東通謀,以觀其變。”允曰:“不然。關東舉義兵者,皆吾徒耳。今若距險屯陝,雖安涼州,而疑關東之心,甚不可也。”
時,百姓訛言,當悉誅涼州人,遂轉相恐動。其在關中者,皆擁兵自守。更相謂曰:“丁彥思、蔡伯喈但以董公親厚,并尚從坐,今既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當複為魚肉矣。”卓部曲将李傕、郭汜等先将兵在關東,因不自安,遂合謀為亂,攻圍長安。城陷,呂布奔走。布駐馬青瑣門外,招允曰:“公可以去乎?”允曰:“若蒙社稷之靈,上安國家,吾之願也。如其不獲,則奉身以死之。朝廷幼少,恃我而已,臨難苟免,吾不忍也。怒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
初,允以同郡宋翼為左馮翊,王宏為右扶風。是時,三輔民庶熾盛,兵谷富實,李傕等欲即殺允,懼二郡為患,乃先征翼、宏。宏遣使謂翼曰:“郭汜、李傕以我二人在外,故未危王公。今日就征,明日俱族。計将安出?”翼曰:“雖禍福難量,然王命所不得避也。”宏曰:“義兵鼎沸,在于董卓,況其黨與乎!若舉兵共讨君側惡人,山東必應之,此轉禍為福之計也。”翼不從。宏不能獨立,遂俱就征,下廷尉。C765乃收允及翼、宏,并殺之。
允時年五十六。長子侍中蓋、次子景、定及宗族十餘人皆見誅害,唯兄子晨、陵得脫歸鄉裡。天子感恸,百姓喪氣,莫敢收允屍者,唯故吏平陵令趙戬棄官營喪。
王宏字長文,少有氣力,不拘細行。初為弘農太守,考案郡中有事宦官買爵位者,雖位至二千石,皆掠考收捕,遂殺數十人,威動鄰界。素與司隸校尉胡種有隙,及宏下獄,種遂迫促殺之。宏臨命诟曰:“宋翼豎儒,不足議大計。胡種樂人之禍,禍将及之。”種後眠辄見宏以杖擊之,因發病,數日死。
後遷都于許,帝思允忠節,使改殡葬之,遣虎贲中郎将奉策吊祭,賜東園秘器,贈以本官印绶,送還本郡。封其孫黑為安樂亭侯,食邑三百戶。
士孫瑞字君策,扶風人,頗有才謀。瑞以允自專讨董卓之勞,故歸功不侯,所以獲免于難。後為國三老、光祿大夫。每三公缺,楊彪、皇甫嵩皆讓位于瑞。興平二年,從駕東歸,為亂兵所殺。
趙戬字叔茂,長陵人,性質正多謀。初平中,為尚書,典選舉。董卓數欲有所私授,戬辄堅拒不聽,言色強厲。卓怒,召将殺之,衆人悚栗,而戬辭貌自若。卓悔,謝釋之。長安之亂,客于荊州,劉表厚禮焉。及曹操平荊州,乃辟之,執戬手曰:“恨相見晚。”卒相國鐘繇長史。
論曰:士雖以正立,亦以謀濟。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權,伺其間而敝其罪,當此之時,天下懸解矣。而終不以猜忤為釁者,知其本于忠義之誠也。故推卓不為失正,分權不為苟冒,伺間不為狙詐。及其謀濟意從,則歸成于正也。
贊曰:陳蕃蕪室,志清天綱。人謀雖緝,幽運未當。言觀殄瘁,曷非雲亡?子師圖難,晦心傾節。功全元醜,身殘餘孽。時有隆夷,事亦工拙。
譯文
(陳蕃、王允)
◆陳蕃傳,陳蕃字仲舉,汝南平輿人。祖父做過河東太守。
陳蕃十五歲時,曾住一室,無事可做,而室内外十分肮髒,父親的朋友同郡人薛勤來看他,對陳蕃說:“小孩子,為什麼不打掃清潔迎接客人呢?”陳蕃說“:大丈夫在世,應當掃除天下的垃圾,哪能隻顧自己一室呢?”薛勤知道他有澄清天下的志氣,非常贊賞他。
最初,在郡裡出仕,被推舉為孝廉,授郎中。因母親去世,辭官居喪。服喪期滿,刺史周景召他為别駕從事,因勸谏意見不一,棄符離去。後來公府征舉方正,都不去。太尉李固上表薦舉他,授議郎,再升為樂安太守。這時,李膺任青州刺史,治政嚴,有威名。屬城聽了消息的,都自己要求離去,陳蕃因為政績清廉,一個人留下來。郡人周趚,潔身自愛,前後郡守招請,不肯去。隻有陳蕃能夠招他去。陳蕃稱他的字,不叫他的名,非常尊敬他。特别為他安一張床,周趚走了,就把床懸起來。老百姓趙宣葬親不閉墓道,住在裡面,服喪二十多年,鄉邑都稱他的孝行,州郡幾次以禮請他。郡裡把他推薦于陳蕃,問到他的妻子兒女,知道趙宣的五個兒女,都是居喪期間生的。陳蕃于是大怒說“:聖人制禮,有品行道德的人,都得遵守,不肖的人,也應該努力做到。并且祭祀不須次數太多,太多,反而不敬。你現在睡在墓中,在墓中養兒育女,欺世盜名,迷惑群衆,污辱鬼神,豈有此理!”于是辦了他的罪。
大将軍梁冀是威震天下的人,當時派人送信給陳蕃,請陳蕃辦私事。送信的人不得見,于是說假話請求見陳蕃,陳蕃發怒,把送信的打死了,因罪降為修武令。稍得升遷,被任為尚書。這時零陵、桂陽山賊為害,公卿研究要派軍隊去打,皇帝又诏令州郡,權宜推選孝廉、茂才。陳蕃上疏辨駁,說“:以前高祖創立大業,海内人民,如釋重負,官吏撫養百姓,如同自己的兒子一樣。現在二郡的老百姓,都是皇上的兒子,導緻兒子們為害的原因,難道不是當地官吏貪污暴虐造成的嗎?應該嚴厲責成三府,暗暗地考核州牧太守縣令長,那些為政乖亂,殘害百姓的人,立即向朝廷揭發,另選清正賢明、廉潔奉公,能夠宣揚法令,愛護百姓的人去代替他們,這樣可以不必煩勞大軍,盜賊自然可以平息啊!又,三署郎官二千多人,三府裡的屬官超過規定限額還未加任用,隻應該選擇好的授予官職,那些昏庸不法的挑出來不要他們。這樣,哪裡還要您下诏權宜推舉人才,因而助長請托的風氣呢?”因這個得罪了皇帝身邊的人,被外放為豫章太守。
陳蕃性情嚴肅方正,不接待賓客,士民也敬畏他的清高。征召他任尚書令,送行的人都沒走出外城門。升任大鴻胪,正遇上白馬縣令李雲上疏直言勸谏,桓帝大為震怒,李雲應被處死,陳蕃上書救李雲,獲罪被罷免回家。又被征任議郎,幾天之後,升任光祿勳。當時封爵賞賜超過制度,皇宮内的寵臣外戚,權勢很盛,陳蕃于是上疏勸谏說“:我聽說奉事社稷的,一切為了社稷;奉事人君的,一切為了得到人君的歡喜。現在我蒙皇上的恩寵,位在九卿,見到皇上有不好的地方而不勸谏,那就不過隻在圖得皇上的歡喜而已。諸侯上象二十八宿,垂象在天,下應分土,藩屏王室,漢高祖約法,不是功臣不得封侯。可是,聽說您追記河南尹鄧萬世的父親鄧遵的微小功勞,重新授給尚書令黃隽的先人已絕封的爵位,内侍們通過不正當的途徑得到封邑,左右的寵臣無功受賞,授予官職不考慮實際能力,裂土分封不考核實際功勳,以至一家之内,封侯的有幾個人,所以日月失度,陰陽錯亂,稼禾不熟,民财不豐。我知道封事已經進行,說了也無濟于事,但衷心希望皇上到此為止。
又近年征稅,百姓十分之五六受到傷害。萬人饑寒,生活困難。然而宮女數千,吃肉穿绮,油脂粉黛等各種開支,不可統計。俗語說‘:盜不過五女門’,是因為女兒多使家裡貧窮。現在後廷宮女,難道不會把國家弄貧嗎?所以傾宮的宮女出嫁了,天下的風氣也轉變了。楚女在西宮發愁生怨,把她們收在一起,而不親近,一定要生憂愁之感,招緻并隔水旱之困。監獄是用來禁止違法亂紀的,官吏要稱職治理。如果執法不公平,做官的不得人,國家的政治就要遭到損害。使天下的人都說監獄是由于民怨而興起的,爵位是因為行賄才得到的。不又臭又髒,哪裡飛來蒼蠅呢?您應采訪得失,擇忠從善,下诏把選舉人才這類事交給尚書、三公辦理,使獎賞處罰,各有主管,這難道不是值得慶幸的嗎?”桓帝采納了他不少意見,放出宮女五百人,隻賜封黃隽為關内侯,鄧萬世為南鄉侯。
延熹六年(163),桓帝駕臨廣成苑圍獵,陳蕃上疏勸谏說:“我聽說帝王到苑囿狩獵,隻在仲秋祭祀天地的時候。順應時節,操練武備射殺禽獸,有助祭祀,用來敦孝敬之情。如果違反這些,就算是放縱無度了。所以臯陶教訓舜‘無教逸遊’,周公教訓成王‘無..于遊田’。虞舜、成王尚且要以此為戒,何況德行不及二主的呢!天下太平的時候,還要有節制,何況現在有‘三空’的困厄呢。田野空,朝廷空,倉庫空,這就所謂‘三空’。加上用兵不止,四方百姓流離失散,這正是您傷心憔悴,夜不能入睡的時候,怎麼能耀武揚威,醉心于車馬馳騁的場面呢。又,初秋多雨,是百姓開始播種的時機,反而要他們驅禽趕獸,從事開辟道路的勞役,這不是賢明聖君體恤百姓的心啊。齊景公想去觀海,去琅笽,晏子對齊景公叙述了百姓不愛聽旌旗輿馬的聲音,搖頭皺眉的情況,景公因此不去了。周穆王想周行天下,任心所為,到處都有他的車轍馬迹,祭公謀父為他讀《祈招》之詩,用以阻止他的這種思想。真正痛惡遊樂的害人啊!”奏書送上,桓帝沒有采納。
自從陳蕃作了光祿勳,他同五官中郎将黃琬共同掌管官吏的選舉,不偏袒權貴,因而被豪門子弟誣陷控告,獲罪罷官回家。不久,征召為尚書仆射,轉調太中大夫。延熹八年代替楊秉為太尉。陳蕃辭讓說“:不過誤,不遺失,循用舊典文章,我不如太常胡廣;辨别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政,解說五典,我不如議郎王暢。
聰明豁達,文武全才,我不如癆刑徒李膺。”桓帝不許。中常侍蘇康、管霸等人再次被起用,他們排擠誣陷忠良大臣,彼此阿谀勾結。大司農劉..、廷尉馮绲、河南尹李膺,都因違背皇上的意旨而受到懲處。陳蕃借朝會之機,堅決為李膺等人申訴,請求皇上寬免他們,提升他們的官爵。反複申訴,詞意懇切。桓帝不理,陳蕃因此流淚起身而出。當時小宦官趙津、南陽大惡霸張汜等人,奉侍宦官,仗着他們的權勢作惡犯法,太原、南陽二郡太守劉王質、成缙審訊他們,雖有皇帝赦免他們的命令,但仍然訊問到底,處死了他們。宦官們對他們懷恨在心。官吏秉承意旨,于是上奏皇帝,劉王質、成缙罪當處死。又,山陽太守翟超沒收了中常侍侯覽的财産,東海相黃浮處死了下邳縣令徐宣,翟超、黃浮都受了髡鉗之刑,被押往左校勞役。
陳蕃和司徒劉矩、司空劉茂一起勸谏皇帝,請求寬免劉王質、成缙、翟超、黃浮等人,桓帝不高興,官吏彈劾他們,劉矩、劉茂不敢再說什麼了。陳蕃獨自上疏。說“:我聽說齊桓公修霸業,主要在修治内政,《春秋》對于魯國,微小的過錯,也一定要寫上去,應當先自己修養好,然後才可以要求别人。現在賊寇在外猖獗,是四肢的病痛;但内政紊亂,卻是心腹的禍患。我睡覺睡不着,吃飯吃不飽,實在擔心一天比一天親近您身邊的人,講獻忠言的人日益被疏遠,内部禍患越來越嚴重,外部災難正在加深。皇上以列侯繼承皇位。小家蓄産百萬的财富,子孫還恥于失去先人的産業,何況産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想懈怠不自重嗎?真的不愛惜自己,不應當想想先帝得天下的勤苦嗎?從前梁冀一門五侯,禍害遍天下,上天啟發您聖明的思想,把他們收捕處死,天下的輿論,是希望社會稍得平安。那些明顯的鑒戒就在眼前,覆車的教訓猶如昨日,可是宦官的權勢,又互相鼓動勾結。
小宦官趙津、大惡霸張汜等人任意貪污、殘暴,阿谀奉承您左右的寵臣,前太原太守劉王質、南陽太守成缙,收捕處決他們,雖說赦後不當處死,推求他們的真心,在于為您除去虛假。那麼您又有什麼可生氣的呢?小人道長,迷惑了您,使您大發雷霆。如處刑責罰,已經太過了,何況處以極刑緻令殺戮呢?又,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奉公守法,疾惡如仇、翟超沒收侯覽的财産,黃浮處決徐宣,兩人都因此獲罪受刑,得不到您的赦免寬恕,侯覽為非作歹,隻沒收他的财産已屬萬幸,徐宣犯有罪過,死有餘辜。以前丞相申屠嘉叫來文帝寵臣加以斥責,洛陽令董宣當面斥責光武帝的姐姐湖陽公主,文帝向申屠嘉請求免殺鄧通,光武帝還重賞了董宣,沒有聽說對這兩位大臣因獨斷專行而加以處罰。現在您身邊的那些小臣們,惡意傷害黨人,随便羅織捏造罪名,緻劉王質、成缙于冤獄。
聽到我的這些話,您的寵信又要号哭申訴了。您應該斷絕堵塞内侍寵臣幹預政事之源,接受尚書們到朝廷和尚書省辦公,公卿大官,每五天朝會一次,選用清正高尚的人,罷免斥退邪惡之流。這樣,天在上和順,地在下潤洽,美好的符瑞,難道還遙遠嗎?您雖厭惡我的話,但凡是幫人主的,都有自強的心,所以敢于冒死陳奏。”桓帝看了他的奏章,更加惱怒。一點也沒有采納。朝廷不少人恨了他。宦官因此更加痛恨陳蕃,他選舉出人才送上奏章,宦官立即借皇帝的名義斥責退回,他屬下的長史以下許多官吏多被借故治罪,因為陳蕃是當代名臣,還不敢加害他。劉王質字文理,高唐人、成缙字幼平,陝縣人。都以經術著名,在官敢于說直話,對于一些壞事,多有抨擊。有名當時,都死在監獄中。
延熹九年(166),李膺等人由于黨人事件被關進監獄受審。陳蕃因而上書極力勸谏說:“我聽說賢明的國君,信賴輔佐大臣;亡國之君,不願聽大臣的直話。所以湯、武的興,是因為有伊尹、呂望這樣的賢臣;桀、纣的昏亂,以緻滅亡,是因為不得人。由此說來,君王是首領,臣子是股肱,同體相互為用,為好為惡。我看到前司隸校尉李膺、太仆杜密、太尉掾範滂等人剛正清白,死心塌地為國家。因為忠直,違反了您的意旨,橫遭拷打審訊,有的被禁锢隔絕,有的或死去或流放到他們不該去的地方。堵住天下的嘴,将全社會的人變成聾子瞎子,這與秦朝焚書坑儒有什麼區别?從前周武王滅了商朝,在商朝忠臣的家門樹立标志,為他們培修墳墓。現在您執掌大政,首先殺害賢明忠誠的大臣,對待好人為什麼這樣刻薄,對待壞人為什麼又那樣優厚?讒谄之人,花言巧語,似乎說得實在,使聽的人迷惑,看的人迷糊。吉兇之見,在于識善,成敗之機,決定于聽言。人君,統管國家的大政,掌握四海之内的綱紀,舉止進退不可違背先聖的法度和道德規矩。錯話出口,就會擾亂四面八方,何況用有髡刑治無罪于獄中,殺無辜于街市呢!從前夏禹巡狩蒼梧,看見街上殺人,就下車哭着說:‘萬方有罪,在予一人!’所以夏禹很快就興盛起來。又,青州、徐州炎熱幹旱,五谷不收,百姓背井離鄉,連粗糧也不夠吃。然而宮女充滿後廷,國家财富為她們花費淨盡,外戚私門,貪财受賄。
這就是孔子所說的‘俸祿與公室無關,政令出于大夫’。從前春秋之末,周朝的德澤衰微,幾十年沒有見到什麼災異,這是為老天爺所抛棄了。老天爺對于漢朝,還是眷念不忘,所以加意表示變異,啟發皇上。鏟除妖人孽種,關鍵在您加強自己的修養,我居三公之位,擔心自己責任重大,不敢空受俸祿,貪生保命,坐觀漢朝天下興亡。我的建議如蒙采納,即使殺了我,身首異處,我也不以為恨。”桓帝不高興陳蕃說的話直切,借口陳蕃辟舉選用的人才不适當,于是罷免了他。
永康元年(167),桓帝去世,窦皇後執掌朝政,下诏書說:“百姓生來就要立君,以管理他們。還必須有賢良的輔佐大臣,來鞏固王家大業。前太尉陳蕃,忠誠清正,為人坦蕩,現在任命陳蕃為太傅并管理尚書事宜。”當時剛遭國喪,還沒有确定皇位繼承人,各尚書害怕觸怒朝中權臣,都假稱有病不上朝辦事。陳蕃寫信責備他們說:“古人講究節操,侍奉去世君主的态度如同他還活着一樣。現在皇嗣還沒有定下來,政事日益緊迫,諸君為什麼抛棄國家的苦難不管,在家躺着休息呢?在義已經很虧缺了,哪能談得上仁呢?”各位尚書惶惶恐怖,都去朝廷辦公。
靈帝即皇位後,窦太後再次下诏表彰陳蕃“:獎功以勸善,表揚義烈以激勵風俗,沒有不報之德行,正如《大雅》所詠歎。太傅陳蕃,輔佐先帝,擔任京官多年,既忠且孝,德行為本朝第一,直言忠谏,到老不辍。現在封陳蕃為高鄉侯,食邑三百戶。”陳蕃上疏辭讓,說:“使者到我家,授我高陽鄉侯印绶,我真是恐懼不知如何是好。我聽說謙讓,這是立身的光采,德行的顯著。然而不敢盜取為名,我想割地封侯,主要表彰功德,我反複思考,前後曆任職務,并沒有特别好的功績,合也食祿,不合也食祿。我雖說沒有廉潔之行,還是羨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的高尚品德。如果受爵不辭讓,厚着臉皮接受,使皇天震怒,災害降于老百姓,我也置身何處呢?隻想皇上可憐我老朽,戒在貪得。”窦太後不許,陳蕃一再堅決辭讓,前後遞上奏章十次,終于沒有受封。起先,桓帝想立寵愛的田貴人為皇後,陳蕃認為田氏出身卑微,窦氏是良家大族,争立窦氏很堅決,桓帝不得已立窦氏為皇後。
所以窦太後執掌朝政後,任用陳蕃。陳蕃和窦太後的父親大将軍窦武,同心盡力,起用名流賢士,共同參與國家政治,天下之士無不伸長脖子盼望天下太平。然而桓帝的乳母趙娆,早晚都在窦太後身邊,中常侍曹節、王甫等同她勾結,讨好太後。太後信任他們,多次下诏令,給他們封爵授官,而他們的爪牙,大都貪婪暴虐,陳蕃常恨這幫人,決心消滅宦官,正好窦武也有謀劃。陳蕃認為自己既順從人們的心願,又對太後有過功德,認為自己的目的一定可實現,于是先向太後上疏。說“:我聽說說話不正直,行為不端正,那就是欺騙上天,辜負世人。直言盡意,會受到那群兇惡壞蛋的仇視,馬上會招緻大禍。掂量兩者,我願得禍,不敢欺騙上天。
現在京師輿論沸騰,道路喧嘩,說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飒等人與趙娆夫人等各位宮中女官一起擾亂天下,追随他們的升官,反對他們的,就受到懲罰。現在滿朝大臣,就像河中的浮木,東漂西浮,貪圖祿位,懼怕被害。您不久前開始攝政的時候,順從天意,實行誅罰、蘇康、管霸都被治罪處死。當時天地清明,人、鬼都高興,為什麼才過幾個月您又放縱左右侍從?大惡大奸,沒有比他們更厲害的。如果現在不馬上處決他們,一定會發生變亂?危害國家,禍害實難逆料。希望把我的奏章給您左右的人看,并讓天下那些壞家夥知道我痛恨他們。”窦太後沒有采納,朝廷裡聽說了的沒有不震驚的。
陳蕃因與窦武商量,語在《窦武傳》。事情洩露時,曹節等人僞造太後的命令殺了窦武等人。陳蕃當時七十多歲,聽說變亂發生,率領屬官和學生八十餘人,一起拔刀沖進承明門,振臂高喊:“大将軍忠誠衛國,宦官造**叛亂,怎麼說窦氏不守臣道呢?”王甫當時從宮裡出來,正好聽到了他的話,就斥責陳蕃說:“先帝剛剛去世,陵墓還未修成,窦武有什麼功勞,而兄弟父子一門三人封侯?另外,他弄走很多宮女,飲酒作樂,一月之内,搜括财富以億計。大臣如此,這是臣道嗎?你是國家的棟梁,徇私枉法,結成朋黨,還到哪裡捉賊子?”于是命令逮捕陳蕃。陳蕃拔劍大聲喝叱王甫,王甫的兵士不敢靠近他。于是增兵包圍陳蕃等人幾十層,捉了陳蕃關進宦官掌管的北寺獄中。宦官的随從騎士對陳蕃又踢又踩,罵陳蕃“:死老鬼,你還能裁減我們的人員,剝奪我們的額外收入嗎?”當天就殺害了他,把他的家屬流放到比景,宗族、門生、舊部屬都免職禁锢。陳蕃的朋友陳留人朱震當時作钅至縣縣令,聽到消息,棄官哭祭陳蕃,收葬陳蕃的屍體。把陳蕃的兒子陳逸藏在甘陵境内。事情被發覺後,朱震被捕入獄,全家人被關押起來,朱震受嚴刑拷打,但他甯死不說出陳逸的去向。陳逸因而得以逃脫。後來黃巾發難起事,朝廷大赦黨人,于是把陳逸找出來,後來陳逸官至魯相。朱震字伯厚,最初作州從事,上書揭發濟陰太守單匡貪贓罪,而且牽涉到單匡的哥哥中常侍車騎将軍單超。桓帝下令拘捕單匡,交廷尉審訊,并斥責單超,單超到監獄認罪。三府有諺語說“:車如雞栖馬如狗,疾惡如風朱伯厚。”史官評論說:桓帝、靈帝時期,像陳蕃這類人,都能樹立好的風氣名聲,直言評論沉悶的現實,奔走于艱難險阻之中,和宦官同朝較量高低,結果招來殺身大禍。他們并不是不能潔身自守,避世隐居,而是可憐一般世士以遠離塵俗為高尚,對于人倫道德卻不關心。他們認為逃離塵世是不義的行為,所以多次遭到罷免,仍然不肯離開現實;以倡導仁德之心為己任,盡管知道這條道路是漫長的,卻更加堅定。
到遇上桓帝和窦太後交替之際,為窦武出謀劃策,自己認為這是千載難遇的機會。他們所追求的伊尹、太公輔佐君王的業績,多麼嚴正啊!事情雖然沒有成功,但他們的信義,足以扶持民心。
漢代大亂,但不滅亡,一百多年間,是陳蕃等人的力量呀。
◆王允傳,王允字子師,太原郡祁縣人。世世代代為州郡官。同郡郭林宗曾經見王允,大為賞識,說:“王生一日千裡,王佐之才啊。”就與他結為知己。年十九,為郡吏。當時小黃門晉陽趙津貪橫跋扈,為一縣的大患,王允把他收捕殺了。趙津的兄弟谄媚宦官,借以誣訴,桓帝震怒,召太守劉王質投入監獄而死。王允送劉王質喪還平原,整整三年,然後回家。再出仕,郡裡人路佛,年輕無操行,太守王球召他補吏,王允膽敢觸犯王球,力争不可,王球發怒,收捕了王允,想把他殺了。刺史鄧盛知道了,馳馬傳令舉為别駕從事。王允由此著了名,路佛卻因此被廢棄了。王允年輕時好大節,有志為國立功。經常誦讀經傳,早晚學馳馬射箭。三公都征召他,按司徒高第任侍禦史。中平元年(184),黃巾賊暴動,王允被特選任豫州刺史。他征荀爽、孔融等人為從事,上書解除黨禁。
讨伐黃巾别帥,大勝。與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亻..等受降黃巾賊幾十萬人。在賊中得到中常侍張讓賓客的書信,與黃巾來往,王允徹底揭發其奸情,報告了朝廷。靈帝發怒,責斥張讓,張讓叩頭請罪,靈帝居然沒有治他的罪。張讓卻懷恨在心,因事中傷王允,第二年,逮捕入獄。遇着大赦,仍為刺史。僅僅十天,又因他罪被捕。司徒楊賜認為王允德行高,不想使他經受痛苦侮辱,于是派賓客告訴他說:“君因張讓的事,一月再次征召,兇禍不可估量,你應當深思熟慮。”又各從事好氣決勇的,都流着眼淚奉藥與王允。王允厲聲說:“我為人臣,犯了皇上的罪,應當服極刑以謝天下,難道可以飲藥求死嗎?”投杯起身,徑上囚車。既至廷尉,左右的人都催促處理其事,朝臣沒有不歎息的。大将軍何進、太尉袁隗、司徒楊賜聯盟上書請說:“人君内視反聽,有自知之明,忠臣就竭誠以事皇上,對賢者寬其小過,獎勵他的才能,義士就更加嚴格要求自己。
所以孝文皇帝采納了馮唐的意見,晉悼公原宥了魏绛的罪過。王允是按特選任用的。殺戮叛逆,撫慰歸順,不到一個月,州境掃清。正想列舉他的功勳,報請朝廷加爵賞賜,卻因奉事不當,應處極刑。責斥輕,處罰重,有失衆望。我等位在宰相,不敢默不作聲。我們的确認為王允應該蒙三槐之聽訟,以明忠貞之心。”奏上皇帝,得以減死論罪。這年冬天大赦,王允卻不在赦宥之内,三公又再次為他說話。到第二年,才得到獲釋。這時宦官橫暴,偶有小怨小忿,就要遭到他們害死。王允怕不免遭宦官陷害,于是改名換姓,流浪河内、陳留間。靈帝逝世,奔喪回京師。
這時大将軍何進想誅殺宦官,找了王允商量,請他任從事中郎,調河南尹。獻帝繼位,任為太仆,再調署理尚書令。
初平元年(190),代楊彪為司徒,還是署理尚書令。董卓遷都關中,王允把全部蘭台、石室圖書秘緯中重要的收集起來帶到關中。到了長安,都分類條上。又收集漢朝舊事應當施用的,都一一奏上。經籍得以保全,王允是有功的。當時董卓還留在洛陽,朝政大小,都托王允處理,王允假情屈意,惟命是從,董卓也信任王允,不生乖疑之心,所以能夠扶持王室于危亂之中,天子、朝臣,内内外外,沒有不依靠他的。王允看見董卓的禍毒日深,篡奪帝位的逆謀已經露出來了,暗内地與司隸校尉黃琬、尚書鄭公業等人謀議共同殺掉董卓。于是奏請護羌校尉楊瓒行左将軍事,執金吾士孫瑞為南陽太守,都帶兵出武關道,以讨伐袁術為名,實際上是想分路征讨董卓,然後擁天子還洛陽。
董卓懷疑,留王允,王允于是引士孫瑞為仆射、楊瓒為尚書。二年,董卓回長安,叙入關的功勞,封王允為溫侯,食邑五千戶。王允堅決辭讓不接受。士孫瑞說王允:“謙虛儉樸,這要看時間行事。您與董太師并位俱封,而您獨突出自己高節,不受封爵,難道是胡裡胡塗,與人相混不顯露自己的辦法嗎?”王允接受了他的意見,受二千戶。三年春,一連落雨六十多天,王允與士孫瑞、楊瓒登台請老天爺放晴。再次商讨誅殺董卓的事。士孫瑞說“:自從歲尾以來,不見太陽,久雨不晴,月犯執法星,彗星孛星仍現,白天陰,晚上陽,霧氣相侵,這是其應短促完結,從内部發動的勝利。機不可失,您趕快圖謀吧。”王允認為士孫瑞說的對。于是暗暗地結合董卓将呂布,使他為内應。
正值董卓入朝賀獻帝病愈,呂布因得間殺了董卓。語在《董卓傳》。王允開始想赦免董卓的部屬,呂布也多次勸王允。但王允終于懷疑,說:“這些人無罪,隻是跟着董卓罷了。現在如果認為他們是惡逆特赦免他們,那正好使他們自己疑惑起來,這不是使他們安定不動的辦法。”呂布又想把董卓的财物賞賜公卿、将校,王允又不準。王允平日卻看不起呂布,以劍客對待他。呂布也認為自己有功勞,自吹自擂,既不得意,漸漸與王允不和了。王允性情剛烈,疾惡如仇。開始怕董卓這隻豺狼,所以壓抑自己,屈志相從。董卓被殲滅之後,自己認為再沒有什麼患難了,在公共場合,很少溫潤的顔色,主持正道持重,不用權宜之計,因此在他下面的人,也不很擁護他。董卓的将校及在職的多是涼州人,王允研究把原來董卓的部隊撤銷。有人對王允說:“涼州人一向怕袁氏而畏關東,現在如果一旦撤銷,關東就必然人人自危。可以皇甫義真為将軍,帶領這支部隊,從而使留在陝地安撫他們,慢慢地與關東通謀,觀察其變。”王允說:“不然,關東舉義兵的,都是我的人啊。現在如果距險駐兵陝地,雖然可以安撫涼州,使關東發生疑心,這是極不可以的。”當時百姓謠言,會全部誅殺涼州人,于是互相恐懼騷動。
在關中的,都擁兵自守。并且互相轉告說:“丁彥思、蔡伯喈隻因與董公相好,就都被株連獲罪。現在既然不赦免我輩,又想把部隊撤銷,今天撤銷,明天我們就為魚肉,聽人宰割了啊!”董卓的部屬将李莈、郭汜等先前将兵在關東,因此不自安,于是共謀為亂,圍攻長安。城破,呂布逃走。呂布駐馬青瑣門外,招呼王允說:“您可以走了嗎?”王允說“:如果得到皇上的保佑,上安國家,是我的願望。不然,就以身殉國。皇上幼小,靠我而已,遇患難,圖僥幸逃避,我不忍啊。多多拜托關東諸公,要以國家為念。”起先,王允用同郡宋翼為左馮翊、王宏為右扶風。當時三輔百姓熾盛,兵多,糧食也多,李莈等想殺掉王允,害怕二郡為患。于是先征召宋翼、王宏。王宏派使者說宋翼“:郭汜、李莈因我二人在外,所以沒有危害王允。今天我們應征,明天一定皆遭族滅,有什麼主意呢?”宋翼說“:雖然禍福不可料,但王命不可逃避啊。”王宏說:“義兵之所以洶洶,在于董卓,何況他的黨羽呢?如果率領部隊共同讨伐君主身邊的惡人,山東一定會響應,這是轉禍為福之計。”宋翼不從。
王宏一個人不能獨立,于是就都應征,把他們送到司法機關。李莈于是逮捕王允及宋翼、王宏,都處以極刑。王允這時五十六歲。長子侍中王蓋、次子王景、王定及宗族十餘人都被殺害,隻有兄子王晨、王陵得以逃歸鄉裡。天子悲痛,百姓喪氣,沒有敢于去收王允屍體的,獨有舊吏平陵令趙戬棄官營喪。王宏字長文,年輕時有氣力,不注重小節。開始作弘農太守,審訊郡裡有奉侍宦官買爵位的,雖然官位到了二千石,都收捕拷打,殺了幾十人,威震鄰郡。平日與司隸校尉胡種有矛盾,王宏下獄,胡種就急不可待把他殺了。王宏臨死時罵說“:宋翼是蠢儒,不足與謀大事。胡種幸災樂禍,禍害要降臨他的。”胡種後來睡覺常見王宏用杖打他,因而發了病,不幾天就死了。後來遷都許昌,天子思念王允的忠節,改葬王允,派虎贲中郎将奉命吊祭,賜東園秘器,賜他本官印绶,送還本郡。封王允孫王黑為安樂亭侯,食邑三百戶。
士孫瑞字君榮,扶風縣人。很有才幹謀略。士孫瑞因王允自專讨伐董卓的功勞,歸功王允,不受封侯,所以得以免于一死。後為國三老、光祿大夫。三公出缺,楊彪、皇甫嵩都讓位給士孫瑞。
興平二年(195),從天子駕東歸,被亂兵殺死。趙戬字叔茂,長陵縣人,性情質樸正派,有謀略。永平中,為尚書,管選舉。董卓多次想私讓他幹什麼,趙戬堅決不聽,嚴詞厲色。董卓發怒,把他叫去準備殺他,大家都害怕,趙戬言詞形貌不改常态。董卓後悔,把他釋放了。長安大亂,客居荊州,劉表以厚禮待他。曹操平定荊州,辟舉他。握着趙戬的手說:“恨相見太晚了。”死于相國鐘繇長史任上。史官評論說:士大夫雖然立身處事以正,但也不妨用權謀相濟。如王允推重董卓而引用他的權威,乘其不備而治其罪,當時,天下安泰啊。終究沒有被猜忤成罪的原因,是知道他一片誠心,本于忠義。所以王允推重董卓不能叫做失正,分權不能叫做随便采取的措施,乘其不備不能叫做詭詐。等到謀劃實現,就歸于正,而不用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