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唐紀八

  起柔兆閹茂九月,盡著雍困敦七月,凡二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

  ◎ 武德九年丙戌,公元六二六年

  九月,突厥颉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但诏歸所掠中國戶口,征溫彥博還朝。
  丁未,上引諸衛将卒習射于顯德殿庭,谕之曰:“戎狄侵盜,自古有之,患在邊境少安,則人主逸遊忘戰,是以寇來莫之能禦。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專習弓矢,居閑無事,則為汝師,突厥入寇,則為汝将,庶幾中國之民可以少安乎!”于是日引數百人教射于殿庭,上親臨試,中多者賞以弓、刀、帛,其将帥亦加上考。群臣多谏曰:“于律,以兵刃至禦在所者絞。今使卑碎之人張弓挾矢于軒陛之側,陛下親在其間,萬一有狂夫竊發,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韓州刺史封同人詐乘驿馬入朝切谏。上皆不聽,曰:“王者視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勵,數年之間,悉為精銳。
  上嘗言:“吾自少經略四方,頗知用兵之要,每觀敵陳,則知其強弱,常以吾弱當其強,強當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過數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陳後反擊之,無不潰敗,所以取勝,多在此也。”
  己酉,上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叙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于是諸将争功,紛纭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窦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闼再合馀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耳!”諸将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诏:“民間不得妄立妖祠。自非蔔筮正術,其馀雜占,悉從禁絕。”
  上于弘文殿聚四部書二十馀萬卷,置弘文館于殿側,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以本官兼學士,令更日宿直,聽朝之隙,引入内殿,講論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又取三品已上子孫充弘文館學生。
  冬,十月,丙辰朔,日有食之。
  诏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王,谥曰隐;齊王元吉為剌王,以禮改葬。葬日,上哭之于宜秋門,甚哀。魏征、王珪表請陪送至墓所,上許之,命宮府舊僚皆送葬。
  癸亥,立皇子中山王承乾為太子,生八年矣。
  庚辰,初定功臣實封有差。
  初,蕭瑀薦封德彜于上皇,上皇以為中書令。及上即位,瑀為左仆射,德彜為右仆射。議事已定,德彜數反之于上前,由是有隙。時房玄齡、杜如晦新用事,皆疏瑀而親德彜,瑀不能平,遂上封事論之,辭指寥落,由是忤旨。?猁瑀與陳叔達忿争于上前,庚辰,瑀、叔達皆坐不敬,免官。
  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禦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乎!”于是計口為率。
  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下,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彜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自馀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丙午,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主食有馀,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内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于國,國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欲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窦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讨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幹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數引魏征入卧内,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彜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并點。”上從之。敕出,魏征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于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禦之得其道,不在衆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禦之,足以無敵于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雲:‘吾以誠信禦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诏雲:‘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複一年。’既而繼有敕雲:‘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複更征,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征得物,複點為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居常簡閱,鹹以委之;至于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向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号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征金甕一。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群臣;群臣恐懼,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争天下者不過十馀人而已,其馀皆保鄉黨、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禦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于内,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于前,所食不過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于未形,雖黈纩塞耳而聽于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诳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飾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于民,有害于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谏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争,不為面從,倘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随矣。
  是歲,進皇子長沙郡王恪為漢王,宜陽郡王祐為楚王。
  新羅、百濟、高麗三國有宿仇,疊相攻擊;上遣國子助教硃子奢往谕指,三國皆上表謝罪。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上之上

  ◎ 貞觀元年丁亥,公元六二七年

  春,正月,乙酉,改元。
  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彜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德彜頓首謝。
  己亥,制:“自今中書、門下及三品以上入閣議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谏。”
  上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與學士、法官更議定律令,寬絞刑五十條為斷右趾,上猶嫌其慘,曰:“肉刑廢已久,宜有以易之。”蜀王法曹參軍裴弘獻請改為加役流,流三千裡,居作三年;诏從之。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廕,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事覺者,上欲殺之。胄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于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複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朕複何憂!”胄前後犯顔執法,言如湧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上令封德彜舉賢,久無所舉。上诘之,對曰:“非不盡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緻治者,豈借才于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彜慚而退。禦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禦史就司檢校。”上以問封德彜,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禦史自應糾舉;若遍曆諸司,搜括疵颣,太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複論執?”對曰:“天下之務,當盡至公,善則從之。德彜所言,真得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複何憂!”
  右骁衛大将軍長孫順德受人饋絹,事覺,上曰:“順德果能有益國家,朕與之共有府庫耳,何至貪冒如是乎!”猶惜其有功,不之罪,但于殿庭賜絹數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順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複賜之絹?”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獸耳,殺之何益!”
  辛醜,天節将軍燕郡王李藝據泾州反。
  藝之初入朝也,恃功驕倨,秦王左右至其營,藝無故毆之。上皇怒,收藝系獄,既而釋之。上即位,藝内不自安。曹州妖巫李五戒謂藝曰:“王貴色已發!”勸之反。藝乃詐稱奉密敕,勒兵入朝。遂引兵至幽州,幽州治中趙慈皓馳出谒之,藝入據幽州。诏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為行軍總管以讨之。趙慈皓聞官軍将至,密與統軍楊岌圖之,事洩,藝囚慈皓。岌在城外覺變,勒兵攻之,藝衆潰,棄妻子,将奔突厥。至烏氏,左右斬之,傳首長安。弟壽,為利州都督,亦坐誅。初,隋末喪亂,豪傑并起,擁衆據地,自相雄長;唐興,相帥來歸,上皇為之割置州縣以寵祿之,由是州縣之數,倍于開皇、大業之間。上以民少吏多,思革其弊;二月,命大加并省,因山川形便,分為十道:一曰關内,二曰河南,三曰河東,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隴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劍南,十曰嶺南。
  三月,癸巳,皇後帥内外命婦親蠶。
  閏月,癸醜朔,日有食之。
  壬申,上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數,自謂無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識之猶未能盡,況天下之務,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内省,數延見,問以民間疾苦,政事得失。
  涼州都督長樂王幼良,性粗暴,左右百馀人,皆無賴子弟,侵暴百姓;又與羌、胡互市。或告幼良有異志,上遣中書令宇文士及馳驿代之,并按其事。左右懼,謀劫幼良入北虜,又欲殺士及據有河西。複有告其謀者,夏,四月,癸巳,賜幼良死。
  五月,苑君璋帥衆來降。初,君璋引突厥陷馬邑,殺高滿政,退保恒安。其衆皆中國人,多棄君璋來降。君璋懼,亦降,請捍北邊以贖罪,上皇許之。君璋請約契,上皇雁門人元普賜之金券。颉利可汗複遣人招之,君璋猶豫未決,恒安人郭子威說君璋以“恒安地險城堅,突厥方強,且當倚之以觀變,未可束手于人。”君璋乃執元普送突厥,複與之合,數與突厥入寇。至是,見颉利政亂,知其不足恃,遂帥衆來降。上以君璋為隰州都督、芮國公。
  有上書請去佞臣者,上問:“佞臣為誰?”對曰:“臣居草澤,不能的知其人,願陛下與群臣言,或陽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谲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
  六月,辛巳,右仆射密明公封德彜薨。
  壬辰,複以太子少師蕭瑀為左仆射。
  戊申,上與侍臣論周、秦修短,蕭瑀對曰:“纣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人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不及。山東大旱,诏所在赈恤,無出今年租賦。
  秋,七月,壬子,以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右仆射。無忌與上為布衣交,加以外戚,有佐命功,上委以腹心,其禮遇群臣莫及,欲用為宰相者數矣。文德皇後固請曰:“妾備位椒房,家之貴寵極矣,誠不願兄弟複執國政。呂、霍、上官,可為切骨之戒,幸陛下矜察!”上不聽,卒用之。
  初,突厥性淳厚,政令質略。颉利可汗得華人趙德言,委用之。德言專其威福,多變更舊俗,政令煩苛,國人始不悅。颉利又好信任諸胡而疏突厥,胡人貪冒,多反覆,兵革歲動;會大雪,深數尺,雜畜多死,連年饑馑,民皆凍餒。颉利用度不給,重斂諸部,由是内外離怨,諸部多叛,兵浸弱。言事者多請擊之,上以問蕭瑀、長孫無忌曰:“颉利君臣昏虐,危亡可必。今擊之,則新與之盟;不擊,恐失機會;如何而可?”瑀請擊之。無忌對曰:“虜不犯塞而棄信勞民,非王者之師也。”上乃止。
  上問公卿以享國久長之策,蕭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長,秦孤立而速亡。”上以為然,于是始有封建之議。
  黃門侍郎王珪有密奏,附侍中高士廉,寝而不言。上聞之,八月,戊戌,出士廉為安州大都督。
  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
  辛酉,中書令宇文士及罷為殿中監,禦史大夫杜淹參豫朝政。他官參豫政事自此始。
  淹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上問其行能,對曰:“炀帝将幸江都,召百官問行留之計,懷道為吏部主事,獨言不可。臣親見之。”上曰:“卿稱懷道為是,何為自不正谏?”對曰:“臣爾日不居重任,又知谏不從,徒死無益。”上曰:“卿知炀帝不可谏,何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得不谏?卿仕隋,容可雲位卑;後仕王世充,尊顯矣,何得亦不谏?”對曰:“臣于世充非不谏,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賢而納谏,不應亡國;若暴而拒谏,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上曰:“今日可謂尊任矣,可以谏未?”對曰:“願盡死。”上笑。
  辛未,幽州都督王君廓謀叛,道死。
  君廓在州,驕縱多不法,征入朝。長史李玄道,房玄齡從甥也,憑君廓附書,君廓私發之,不識草書,疑其告己罪,行至渭南,殺驿吏而逃;将奔突厥,為野人所殺。
  嶺南酋長馮盎、談殿等疊相攻擊,久未入朝,諸州奏稱盎反,前後以十數;上命将軍蔺謩等發江、嶺數十州兵讨之。魏征谏曰:“中國初定,嶺南瘴疠險遠,不可以宿大兵。且盎反狀未成,未宜動衆。”上曰:“告者道路不絕,何雲反狀未成?”對曰:“盎若反,必分兵據險,攻掠州縣。今告者已數年,而兵不出境,此不反明矣。諸州既疑其反,陛下又不遣使鎮撫,彼畏死,故不敢入朝。若遣信臣示以至誠,彼喜于免禍,可不煩兵而服。”上乃罷兵。冬,十月,乙酉,遣員外散騎侍郎李公掩持節慰谕之,盎遣其子智戴随使者入朝。上曰:“魏征令我發一介之使,而嶺表遂安,勝十萬之師,不可不賞。”賜征絹五百匹。
  十二月,壬午,左仆射蕭瑀坐事免。
  戊申,利州都督義安王李孝常等謀反,伏誅。孝常因入朝,留京師,與右武衛将軍劉德裕及其甥統軍元弘善、監門将軍長孫安業互說符命,謀以宿衛兵作亂。安業,皇後之異母兄也,嗜酒無賴;父晟卒,弟無忌及後并幼,安業斥還舅氏。及上即位,後不以舊怨為意,恩禮甚厚。及反事覺,後涕泣為之固請曰:“安業罪誠當萬死。然不慈于妾,天下知之;今置以極刑,人必謂妾所為,恐亦為聖朝之累。”由是得減死,流巂州。
  或告右丞魏征私其親戚,上使禦史大夫溫彥博按之,無狀。彥博言于上曰:“征不存形迹,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上令彥博讓征,且曰:“自今宜存形迹。”它日,征入見,言于上曰:“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迹,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征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異乎?”對曰:“稷、契、臯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幹,面折廷争,身誅國亡,所謂忠臣。”上悅,賜絹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群臣進見者,皆失舉措;上知之,每見人奏事,必假以辭色,冀聞規谏。嘗謂公卿曰:“人欲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賢,其臣阿谀順旨,君既失國,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貴,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無毋盡言!”
  或上言秦府舊兵,宜盡除武職,追入宿衛。上謂之曰:“朕以天下為家,惟賢是與,豈舊兵之外皆無可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廣朕德于天下也。”
  上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麗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縱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鑒秦而止。王公已下,宜體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國家本置中書、門下以相檢察,中書诏敕或有差失,則門下當行駁正。人心所見,互有不同,苟論難往來,務求至當,舍己從人,亦複何傷!比來或護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順一人顔情,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國之政也。炀帝之世,内外庶官,務相順從,當是之時,皆自謂有智,禍不及身。及天下大亂,家國兩亡,雖其間萬一有得免者,亦為時論所貶,終古不磨。卿曹各當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吏受赇抵法,與帝王徇奢欲而亡國者,何以異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征曰:“昔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猶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庶免為人所笑也!”
  青州有謀反者,州縣逮捕支黨,收系滿獄,诏殿中侍禦史安喜崔仁師覆按之。仁師至,悉脫去杻械,與飲食湯沐,寬慰之,止坐其魁首十馀人,馀皆釋之。還報,敕使将往決之。大理少卿孫伏伽謂仁師曰:“足下平反者多,人情誰不貪生,恐見徒侶得免,未肯甘心,深為足下憂之。”仁師曰:“凡治獄當以平恕為本,豈可自規免罪,知其冤而不為伸邪!萬一暗短,誤有所縱,以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願也。”伏伽慚而退。及敕使至,更訊諸囚,皆曰:“崔公平恕,事無枉濫,請速就死。”無一人異辭者。
  上好騎射,孫伏伽谏,以為:“天子居則九門,行則警跸,非欲苟自尊嚴,乃為社稷生民之計也。陛下好自走馬射的以娛悅近臣,此乃少年為諸王時所為,非今日天子事業也。既非所以安養聖躬,又非所以儀刑後世,臣竊為陛下不取。”上悅。未幾,以伏伽為谏議大夫。
  隋世選人,十一月集,至春而罷,人患其期促。至是,吏部侍郎觀城劉林甫奏四時聽選,随阙注拟,人以為便。
  唐初,士大夫以亂離之後,不樂仕進,官員不充。省符下諸州差人赴選,州府及诏使多以赤牒補官。至是盡省之,勒赴省選,集者七千馀人,林甫随才铨叙,各得其所,時人稱之。诏以關中米貴,始分人于洛州選。
  上謂房玄齡曰:“官在得人,不在員多。”命玄齡并省,留文武總六百四十三員。
  隋秘書監晉陵劉子翼,有學行,性剛直,朋友有過,常面責之。李百藥常稱:“劉四雖複罵人,人終不恨。”是歲,有诏征之,辭以母老,不至。
  鄃令裴仁軌私役門夫,上怒,欲斬之。殿中侍禦史長安李乾祐谏曰:“法者,陛下所與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獨有也。今仁軌坐輕罪而抵極刑,臣恐人無所措手足。”上悅,免仁軌死,以乾祐為侍禦史。
  上嘗語及關中、山東人,意有同異。殿中侍禦史義豐張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有東西之異;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賜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預議。
  初,突厥既強,敕勒諸部分散,有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幹、多濫葛、同羅、仆固、拔野古、思結、渾、斛薛、結、阿跌、契苾、白等十五部,皆居碛北,風俗大抵與突厥同;薛延陀于諸部為最強。
  西突厥曷薩那可汗方強,敕勒諸部皆臣之。曷薩那征稅無度,諸部皆怨。曷薩那誅其渠帥百馀人,敕勒相帥叛之,共推契苾哥楞為易勿真莫賀可汗,居貪于山北。又以薛延陀乙失缽為也咥小可汗,居燕末山北。及射匮可汗兵複振,薛延陀、契苾二部并去可汗之号以臣之。
  回纥等六部在郁督軍山者,東屬始畢可汗。統葉護可汗勢衰,乙失缽之孫夷男帥其部落七萬馀家,附于颉利可汗。颉利政亂,薛延陀與回纥、拔野古等相帥叛之。颉利遣其兄子欲谷設将十萬騎讨之,回纥酋長菩薩将五千騎,與戰于馬鬣山,大破之。欲谷設走,菩薩追至天山,部衆多為所虜,回纥由是大振。薛延陀又破其四設,颉利不能制。
  颉利益衰,國人離散。會大雪,平地數尺,羊馬多死,民大饑,颉利恐唐乘其弊,引兵入朔州境上,揚言會獵,實設備焉。鴻胪卿鄭元璹使突厥還。言于上曰:“戎狄興衰,專以羊馬為侯。今突厥民饑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過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勸上乘間擊突厥,上曰:“新與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災,不仁;乘人之危以取勝,不武。縱使其種落盡叛,六畜無馀,朕終不擊,必待有罪,然後讨之。”
  西突厥統葉護可汗遣真珠統俟斤與高平王道立來,獻萬釘寶钿金帶,馬五千匹,以迎公主。颉利不欲中國與之和親,數遣兵入寇,又遣人謂統葉護曰:“汝迎唐公主,要須經我國中過。”統葉護患之,未成昏。

  ◎ 貞觀二年戊子,公元六二八年

  春,正月,辛亥,右仆射長孫無忌罷。時有密表稱無忌權寵過盛者,上以表示之,曰:“朕于卿洞然無疑,若各懷所聞而不言,則君臣之意有不通。”又召百官謂之曰:“朕諸子皆幼,視無忌如子,非他人所能間也。”無忌自懼滿盈,固求遜位,皇後又力為之請,上乃許之,以為開府儀同三司。
  置六司侍郎,副六尚書;并置左右司郎中各一人。
  癸醜,吐谷渾寇岷州,都督李道彥擊走之。
  丁巳,徙漢王恪為蜀王,衛王泰為越王,楚王祐為燕王。上問魏征曰:“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對曰:“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昔堯清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鲧、歡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硃異,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緻彭城閣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則貴臣不得擁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開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許赈給,而令百姓就食山東,比至末年,天下儲積可供五十年。炀帝恃其富饒,侈心無厭,卒亡天下。但使倉廪之積足以備兇年,其馀何用哉!”
  二月,上謂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無所畏憚。朕則不然,上畏皇天之監臨,下憚群臣之瞻仰,兢兢業業,猶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征曰:“此誠緻治之要,願陛下慎終如始,則善矣。”
  上謂房玄齡等曰:“為政莫若至公。昔諸葛亮竄廖立、李嚴于南夷,亮卒而立、嚴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颎為隋相,公平識治體,隋之興亡,系颎之存沒。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賢相也。”
  三月,戊寅朔,日有食之。
  壬子,大理少卿胡演進每月囚帳;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書、門下四品已上及尚書議之,庶無冤濫。既而引囚,至岐州刺史鄭善果,上謂胡演曰:“善果雖複有罪,官品不卑,豈可使與諸囚為伍。自今三品以上犯罪,不須引過,聽于朝堂俟進止。”
  關内旱饑,民多賣子以接衣食;己巳,诏出禦府金帛為贖之,歸其父母。庚午,诏以去歲霖雨,今茲旱、蝗,赦天下。诏書略曰:“若使年谷豐稔,天下又安,移災朕身,以存萬國,是所願也,甘心無吝。”會所在有雨,民大悅。
  夏,四月,己卯,诏以“隋末亂離,因之饑馑,暴骸滿野,傷人心目,宜令所在官司收瘗。”
  初,突厥突利可汗建牙直幽州之北,主東偏,奚、等數十部多叛突厥來降,颉利可汗以其失衆責之。及薛延陀、回纥等敗欲谷設,颉利遣突利讨之,突利兵又敗,輕騎奔還。颉利怒,拘之十馀日而撻之,突利由是怨,陰欲叛颉利。颉利數征兵于突利,突利不與,表請入朝。上謂侍臣曰:“向者突厥之強,控弦百萬,憑陵中夏,用是驕恣,以失其民。今自請入朝,非困窮,肯如是乎!朕聞之,且喜且懼。何則?突厥衰則邊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它日亦将如突厥,能無懼乎!卿曹宜不惜苦谏,以輔朕之不逮也。”颉利發兵攻突利,丁亥,突利遣使來求救。上謀于大臣曰:“朕與突利為兄弟,有急不可不救。然颉利亦與之有盟,奈何?”兵部尚書杜如晦曰:“戎狄無信,終當負約,今不因其亂而取之,後悔無及。夫取亂侮亡,古之道也。”
  丙申,契丹酋長帥其部落來降。颉利遣使請以梁師都易契丹,上謂使者曰:“契丹與突厥異類,今來歸附,何故索之!師都中國之人,盜我土地,暴我百姓,突厥受而庇之,我興兵緻讨,辄來救之,彼如魚遊釜中,何患不為我有!借使不得,亦終不以降附之民易之也。”
  先是,上知突厥政亂,不能庇梁師都,以書谕之,師都不從。上遣夏州都督長史劉旻、司馬劉蘭成圖之,旻等數遣輕騎踐其禾稼,多縱反間,離其君臣,其國漸虛,降者相屬。其名将李正寶等謀執師都,事洩,來奔,由是上下益相疑。旻等知可取,上表請兵。上遣右衛大将軍柴紹、殿中少監薛萬均擊之,又遣旻等據朔方東城以逼之。師都引突厥兵至城下,劉蘭成偃旗卧鼓不出。師都宵遁,蘭成追擊,破之。突厥大發兵救師都,柴紹等未至朔方數十裡,與突厥遇,奮擊,大破之,遂圍朔方。突厥不敢救,城中食盡。壬寅,師都從父弟洛仁殺師都,以城降,以其地為夏州。
  太常少卿祖孝孫以為梁、陳之音多吳、楚,周、齊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聲,作《唐雅樂》,凡八十四調、三十一曲、十二和。诏協律郎張文收與孝孫同修定。六月,乙酉,孝孫等奏新樂。上曰:“禮樂者,蓋聖人緣情以設教耳,治之隆替,豈由于此?”禦史大夫杜淹曰:“齊之将亡,作《伴侶曲》,陳之将亡,作《玉樹後庭花》,其聲哀思,行路聞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樂也!”上曰:“不然。夫樂能感人,故樂者聞之則喜,憂者聞之則悲,悲喜在人心,非由樂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聞樂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為公奏之,公豈悲乎?”右丞魏征曰:“古人稱‘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樂誠在人和,不在聲音也。”
  臣光曰:“臣聞垂能目制方圓,心度曲直,然不能以教人,其所以教人者,必規矩而已矣。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然不能以授人,其所以授人者,必禮樂而已矣。禮者,聖人之所履也;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聖人履中正而樂和平,又思與四海共之,百世傳之,于是乎作禮樂焉。故工人執垂之規矩而施之器,是亦垂之功已;王者執五帝、三王之禮樂而施之世,是亦五帝、三王之治已。五帝、三王,其違世已久,後之人見其禮知其所履,聞其樂知其所樂,炳然若猶存于世焉。此非禮樂之功邪?夫禮樂有本、有文:中和者,本也;容聲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廢。先王守禮樂之本,未嘗須臾去于心,行禮樂之文,未嘗須臾遠于身。興于閨門,著于朝廷,被于鄉遂比鄰,達于諸侯,流于四海,自祭祀軍旅至于飲食起居,未嘗不在禮樂之中;如此數十百年,然後治化周浃,鳳凰來儀也。苟無其本而徒有其末,一日行之而百日舍之,求以移風易俗,誠亦難矣。是以漢武帝置協律,歌天瑞,非不美也,不能免哀痛之诏。王莽建羲和,考律呂,非不精也,不能救漸台之禍。晉武制笛尺,調金石,非不詳也,不能弭平陽之災。梁武帝立四器、調八音,非不察也,不能免台城之辱。然則韶、夏、濩、武之音,具存于世,苟其馀不足以稱之,曾不能化一夫,況四海乎!是猶執垂之規矩而無工與材,坐而待器之成,終不可得也。況齊、陳淫昏之主,亡國之音,暫奏于庭,烏能變一世之哀樂乎!而太宗遽雲治之隆替不由于樂,何發言之易而果于非聖人也如此?
  夫禮非威儀之謂也,然無威儀則禮不可得而行矣。樂非聲音之謂也,然無聲音則樂不可得而見矣。譬諸山,取其一土一石而謂之山則不可,然土石皆去,山于何在哉!故曰:“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奈何以齊、陳之音不驗于今世,而謂樂無益于治亂,何異睹拳石而輕泰山乎!必若所言,則是五帝、三五之作樂皆妄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阙如也。”惜哉!
  戊子,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炀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征對曰:“人君雖聖哲,猶當虛己以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勇者竭其力。炀帝恃其俊才,驕矜自用,故口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纣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遠,吾屬之師也!”
  畿内有蝗。辛卯,上入苑中,見蝗,掇數枚,祝之曰:“民以谷為命,而汝食之,甯食吾之肺腸。”舉手欲吞之,左右谏曰:“惡物或成疾。”上曰:“朕為民受災,何疾之避!”遂吞之。是歲,蝗不為災。
  上曰:“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多言。”給事中知起居事杜正倫曰:“臣職在記言,陛下之言失,臣必書之,豈徒有害于今,亦恐贻譏于後。”上悅,賜帛二百段。
  上曰:“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元帝為周師所圍,猶講《老子》,百官戎服以聽。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
  以辰州刺史裴虔通,隋炀帝故人,特蒙寵任,而身為弑逆,雖時移事變,屢更赦令,幸免族夷,不可猶使牧民,乃下诏除名,流歡州。虔通常言“身除隋室以啟大唐”,自以為功,頗有觖望之色。及得罪,怨憤而死。
  秋,七月,诏宇文化及之黨萊州刺史牛方裕、绛州刺史薛世良、廣州都督長史唐奉義、隋武牙郎将元禮并除名徙邊。
  上謂侍臣曰:“古語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歲再赦,善人暗啞。’夫養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賊良民,故朕即位以來,不欲數赦,恐小人恃之輕犯憲章故也!”

譯文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下之下武德九年(丙戌、626)
  唐紀八唐高祖武德九年(丙戌,公元626年)
  [1]九月,突厥颉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但诏歸所掠中國戶口,征溫顔博還朝。
  [1]九月,突厥颉利可汗進獻三千匹馬、一萬頭羊,唐太宗推辭不受,隻是下诏令其歸還所掠奪的中原人口,并征召上一年被突厥俘虜的溫彥博回到朝中。
  丁未,上引諸衛将卒習射于顯德殿庭,谕之曰:“戎狄侵盜,自古有之,患在邊境少安,則人主逸遊忘戰,是以寇來莫之能禦。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專習弓矢,居閑無事,則為汝師,突厥入寇,則為汝将,庶幾中國之民可以少安乎!”于是日引數百人教射于殿庭,上親臨試,中多者賞以弓、刀、帛,其将帥亦加上考。群臣多谏曰:“于律,以兵刃至禦在所者絞。今使卑碎之人張弓挾矢于軒陛之側,陛下親在其間,萬一有狂夫竊發,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韓州刺史封同人詐乘驿馬入朝切谏。上皆不聽,曰:“王者視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勵,數年之間,悉為精銳。
  丁未(二十二日),太宗帶領各衛将士在顯德殿庭院練習箭術,并當面訓話道:“自古以來就有周邊的戎狄等族的侵擾,值得憂慮的是邊境稍微安甯,君主就放逸遊蕩,而忘記戰争的威脅,因而一俟敵人來犯則難以抵禦。現在朕不讓你們修池榭築宮苑,而是專門熟習射箭技術。閑居無事時,朕就當你們的老師,一旦突厥入侵,則做你們的将領,這樣,中原的百姓也許能過上安甯的日子!”從此,太宗皇帝每日帶領數百人在宮殿庭院裡,教他們射箭,并親自測試,射中箭靶多的士兵賞賜給弓、刀、布帛,他們的将領考核成績時列為上等。許多大臣勸谏道:“依照大唐律令,在皇帝住處手持兵刃的要處以絞刑。現在陛下您讓這些卑微之人張弓挾箭在殿宇之旁,陛下身處其中,萬一有一個狂徒恣肆妄為,就會出現意外事故,這不是重視社稷江山的辦法。”韓州刺史封同人假稱有事,騎驿馬來到朝廷直言苦谏。大宗均聽不進去,他說:“真正的君主視四海如同一家,大唐轄境之内,都是朕的忠實臣民。我對每個人都能推心置腹,以誠相待,卻為何要對保衛朕的将士橫加猜忌呢?”從此人人想着自強自勵,幾年之間,都成為精銳之士。
  上嘗言:“吾自少經略四方,頗知用兵之要,每觀敵陳,則知其強弱,常以吾弱當其強,強當其弱。彼乘吾弱,逐奔不過數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陳後反擊之,無不潰敗,所以取勝,多在此也!”
  太宗曾說過:“我從小南征北戰,東略西讨,頗知用兵之道。每次觀察敵軍陣勢,即知道它的強弱,并常以我軍弱旅抵擋其強兵,而以強師擊其弱旅。敵軍追逐我方弱旅不過走數百步,我軍攻其弱旅,一定要突至其陣後乘勢反擊,敵軍無不潰敗奔逃,這就是我的取勝之道!”
  [2]己酉,上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叙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于是諸将争功,紛纭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窦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闼再合餘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耳!”諸将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2]己酉,(二十四日),太宗與群臣當面議定開國元勳長孫無忌等人的爵位田邑,命陳叔達在宮殿下唱名公布,太宗說:“朕分等級排列你們的功勞賞賜,如有不當之處,可以各自申明。”于是各位将領紛紛争功,議論不休,淮安王李神通說:“我在關西起兵,首先響應義旗,而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隻是捉刀弄筆,功勞卻在我之上,我感到難以心服。”太宗說:“叔父雖然首先響應義旗舉兵,這也是自謀擺脫災禍。等到窦建德侵吞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闼再次糾集餘部,叔父丢兵棄甲,望風脫逃。房玄齡等人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使大唐江山得以安定,論功行賞,功勞自然在叔父之上。叔父您是皇族至親,朕對您确實毫不吝惜,但不可循私情濫與有功之臣同等封賞。”衆位将領于是相互議論道:“陛下如此公正,即使對皇叔淮安王也不循私情,我們這些人怎麼敢不安本分呢。”大家都心悅誠服。房玄齡曾說:“秦王府的舊僚屬未能升官的,皆滿腹怨言道:‘我等跟随侍奉陛下身邊,也有許多年了,現今拜官,反而都在前太子東宮、齊王府僚屬的後面。’”太宗說:“君主大公無私,因此能使天下人心服。朕與你們平日的衣食,都取自百姓。因此設官吏定職守都是為了百姓,理應選擇賢才加以任用,怎麼能以新人舊人來做為選拔人才的先後順序呢?如果新人賢能,故舊不才,怎麼可以放棄新人而隻取故舊呢!現在你們不論其是否賢能而隻是怨聲不斷,這豈是為政之道?”
  [3]诏:“民間不得妄立妖祠。自非蔔筮正術,其餘雜占,悉從禁絕。”
  [3]太宗下诏;“民間百姓不得私自設立妖祠。除了正當的蔔筮術,其餘雜濫占蔔,一律禁絕。”
  [4]上于弘文殿聚四部書二十餘萬卷,置弘文館于殿側,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以本官兼學士,令更日宿直,聽朝之隙,引入内殿,講論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又取三品已上子孫充弘文館學士。
  [4]太宗聚集經史子集四部書二十餘萬卷藏于弘文殿,并于殿旁設置弘文館。遴選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國内精通學術之人,以原職兼任弘文館學士,讓他們輪流值宿,皇上在聽政之暇,領他們進入内殿,講論先哲言行,商榷當朝大政,有時要到午夜時分才結束。又選取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孫充任弘文館學生。
  [5]冬,十月,丙辰朔,日有食之。
  [5]冬季,十月,丙辰朔(初一),出現日食。
  [6]诏追封故太子建成為息王,谥曰隐;齊王元吉為剌王,以禮改葬。葬日,上哭之于宜秋門,甚哀。魏徵、王表請陪送至墓所,上許之,命宮府舊僚皆送葬。
  [6]太宗下诏追封已故太子皇兄李建成為息王,谥号為隐;皇弟齊王李元吉谥号為剌,以皇家喪禮重新安葬。安葬那一天,太宗皇帝在宜秋門大哭一場,顯得十分哀痛。魏徵、王上表請求陪送靈車到安葬地,太宗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并命令原東宮和齊王府的舊僚屬都去送葬。
  [7]癸亥,立皇子中山王承乾為太子,生八年矣。
  [7]癸亥(初八),朝廷立中山王李承乾為皇太子,時年僅八歲。
  [8]庚辰,初定功臣實封有差。
  [8]庚辰(二十五日),唐朝初步規定功臣實得食邑封戶的等級差别。
  [9]初,蕭薦封德彜于上皇,上皇以為中書令。及上即位,為左仆射,德彜為右仆射。議事已定,德彜數反于上前,由是有隙。時房玄齡、杜如晦新用事,皆疏而親德彜,不能平,遂上封事論之,辭指寥落,由是忤旨。會與陳叔達忿争于上前,庚辰,、叔達皆坐不敬,免官。
  [9]起初,蕭向高祖薦舉封德彜,高祖任命他為中書令。到了太宗即位,改任蕭為尚書左仆射。封德彜為右仆射,二人商定将要上奏的事,到了太宗面前封德彜屢次變易,由此二人之間産生隔閡。當時房玄齡、杜如晦剛當權,均疏遠蕭而親近封德彜,蕭憤憤不平,于是上密封的奏章理論,辭意凄涼,由此觸犯聖意。适逢蕭與陳叔達又在太宗面前含怒争辯,庚辰(二十五日),蕭、陳叔達皆以對皇上不恭敬的罪名,被罷官免職。
  [10]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禦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乎!”于是計口為率。
  [10]甲申(二十九日),民部尚書裴矩進言:“對遭受突厥暴虐踐踏的百姓,請求每戶賜給絹帛一匹。”太宗說:“朕以誠、信二字統治下屬,不想徒有撫恤百姓的名聲而沒有實在的東西,每戶中人數多少不等,怎麼能整齊劃一,賞賜都一樣呢?”于是計算人口以它為賞賜的标準。
  [11]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彜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自餘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11]起初,高祖想以加強皇室宗族的力量來威鎮天下,所以與皇帝同曾祖、同高祖的遠房堂兄弟以及他們的兒子,即使童孺幼子均封為王,達數十人。
  為此,太宗語氣和緩地征求群臣的意見:“遍封皇族子弟為王,對天下有利嗎?”封德彜回答道:“前世隻有皇帝的兒子及兄弟才封為王,其他宗親如果不是有大功勳,便沒有封王的。太上皇親善厚待皇親國戚,大肆分封宗室,自東西漢以來都沒有如此之多。封給的爵位既高,又多賜給勞力仆役,這恐怕不能向天下人顯示自己的大公無私吧!”太宗說:“有道理。朕做天子,就是為了養護百姓,怎麼可以勞頓百姓來養護自己的宗族呢!”十一月,庚寅(初五),将宗室郡王降格為縣公,隻有功勳卓著的幾位不降。
  [12]丙午,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内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
  [12]丙午(二十一日),太宗與群臣讨論防盜問題。有人請求設嚴刑重法以禁盜,太宗微笑着答道:“老百姓之所以做盜賊,是因為賦役繁重,官吏貪财求賄,百姓饑寒交集,所以便顧不得廉恥了。朕主張應當杜絕奢移浪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老百姓吃穿有餘,自然不去做盜賊,何必用嚴刑重法呢!”從此經過數年之後,天下太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商人旅客可在野外露宿。
  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于國,國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欲也。”
  太宗曾對身邊的大臣說:“君主依靠國家,國家仰仗百姓。剝削百姓來奉養君主,如同割下身上的肉來充腹,腹飽而身死,君主富了而國家滅亡。所以君主的憂慮,不來自于外面,而常在于自身。凡欲望多則花費大,花費大則賦役繁重,賦役繁重則百姓愁苦,百姓愁苦則國家危急,國家危急則君主地位不保。朕常常思考這些,所以不敢放縱自己的欲望。”
  [13]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窦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讨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幹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13]十二月,己巳(十五日),益州大都督窦軌上奏,聲稱當地的獠民造反,請求朝廷派兵讨伐。太宗說:“獠民依仗山林,時常出來做些小偷小摸的事,這是他們的平常習慣。地方官如果能以恩信安撫,他們自然會順服。怎麼可以輕易動幹戈,捕、打獠民,把他們當做禽獸一般?這難道是當百姓父母官的本意嗎!”最後沒有準許出兵。
  [14]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14]太宗對大臣裴寂說:“近來很多上書言事的奏章,朕都将它們貼在寝宮的牆壁上,以便進出時觀看,朕時常思考為政之道,有時要到深夜才能入睡。希望你們也要恪盡職守,與朕的這一心意相稱。”
  上厲精圖治,數引魏徵入卧内,訪以得失;徵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彜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并點。”上從之。敕出,魏徵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于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禦之得其道,不在衆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禦之,足以無敵于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雲:‘吾以誠信禦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诏雲:‘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複一年。’既而繼有敕雲:‘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複更征,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征得物,複點為兵,何謂以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居常簡閱,鹹以委之;至于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号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徵金甕一。
  太宗勵精求治,多次讓魏徵進入卧室内,詢問政治得失。魏徵知無不言,太宗均高興地采納。太宗派人征兵,封德彜上奏道:“中男雖不到十八歲,其中身體魁梧壯實的,也可一并征發。”太宗同意。敕令傳出,魏徵固執己見加以反對,不肯簽署,如是往返四次。太宗大怒,将他召進宮中責備道:“中男中魁梧壯實的,都是那些奸民虛報年齡以逃避徭役的人,征召他們有什麼害處,而你卻如此固執!”魏徵答道:“軍隊在于治理得法,而不在于人數衆多。陛下征召身體壯健的成丁,用正确的方法加以管理,便足以無敵于天下,又何必多征年幼之人以增加虛數呢!而且陛下總說:》‘朕以誠、信治理天下,欲使臣下百姓均沒有欺詐行為。’現在陛下即位沒多久,卻已經多次失信了!”太宗驚愕地問道:“朕怎麼失信了?”魏徵答道:“陛下剛即位時,就下诏說:‘百姓拖欠官家的财物,一律免除。’有關部門認為拖欠秦王府國司的财物,不屬于官家财物,仍舊征求索取。陛下由秦王升為天子,秦王府國司的财物不是官家之物又是什麼呢?又說:‘關中地區免收二年的租調,關外地區免除徭役一年。’不久又有敕令說:‘已納稅和已服徭役的,從下一年開始免除。’如果退還已納稅物之後,又重新征回,這樣百姓不能沒有責怪之意。現在是既征收租調,又指派為兵員,還談什麼從下一年開始免除呢!另外與陛下共同治理天下的都是地方官,日常公務都委托他們辦理;至于征點兵員,卻懷疑他們使詐,這難道是以誠信為治國之道嗎?”太宗高興地說:“以前朕認為你比較固執,懷疑你不通達政務,現在看到你議論國家大政方針,确實都切中要害。朝廷政令不講信用,則百姓不知所從,國家如何能得到治理呢?朕的過失很深呐!”于是不征點中男做兵員,并且賜給魏徵一隻金甕。
  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群臣;群臣恐懼,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争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其餘皆保鄉黨、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禦史。
  太宗素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的大名,便召他進宮,問他為政之道,張玄素答道:“隋朝皇帝好獨攬各種政務,而不委任給群臣;群臣内心恐懼,隻知道禀承旨意加以執行,沒有人敢違命不遵。然而以一個人的智力決斷天下事務,即使得失參半,乖謬失誤之處已屬不少,加上臣下谄谀皇上受蒙蔽,國家不滅亡更待何時!陛下如能慎擇群臣而讓他們各司其事,自己高拱安坐、清和靜穆,考察臣下的成敗得失據以實施刑罰賞賜,國家還能治理不好!而且,我觀察隋末大動亂,其中想要争奪天下的不過十幾人而已,其餘大部分都想保全鄉裡和妻子兒女,等待有道之君而歸附。由此可知百姓很少有好作亂的,隻是君主不能使他們安定罷了。”太宗欣賞他的言論,提拔他為侍禦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于内,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于前,所食不過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于未形,雖纩塞耳而聽于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前幽州記室參軍、直中書省張蘊古,呈給太宗一篇《大寶箴》。大略寫道:“聖人上承天命,拯黎民于水火,救時世之危難。所以以一個人來治理天下,而不以天下專奉一人。”又寫道:“内廷重屋疊室、寬大無比,而帝王所居住的不過一片狹小之地;他們卻昏庸無知,大肆修築瑤台瓊室。席前堆着山珍海味,而帝王所吃的不過合口味的幾樣;他們卻忽發狂想,堆糟成丘、以酒為池。”又寫道:“不要無聲無息、糊裡糊塗,也不要苛察小事,自以為精明,應該雖有冕前的垂旒遮住雙眼卻能看清事物的未成形狀态,雖有纩擋住耳朵卻能聽到尚未發出的聲音。”太宗深為嘉許,賞賜給束帛,任命他為大理丞。
  [15]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可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诳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飾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于民,有害于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15]太宗召見傅奕,賜給他食物,對他說:“你六月所奏金星出現在秦的分野,秦王當有天下,差一點害我遭殃,不過今後凡有天象變化,你應一如既往,言無不盡,不要心有餘悸,總記着過去的事。”太宗曾對傅奕說:“佛作為宗教,道理玄妙可以師法,為何惟獨你不明悟其道理?”傅奕答道:“佛是胡族中的狡詐之人,欺言诳世炫耀于西域。中國的一些邪避之人,擇取莊子、老子玄談理論,用妖幻之語加以修飾,用來欺蒙愚昧的民衆,這既不利于百姓,更有害于國家,我不是不能明悟,而是鄙視它不願意接觸它。”太宗頗以為然。
  [16]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谏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争,不為面從,傥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16]太宗擔心官吏中多有接受賄賂的,便秘密安排身邊的人去試探他們。有一個刑部的司門令史收受絹帛一匹,太宗得悉後想要殺掉他。民部尚書裴矩勸谏道:“當官的接受賄賂,罪的确應當處死;但是陛下派人送上門去讓其接受,這是有意引人觸犯法律,恐怕不符合孔子所謂‘用道德加以誘導,以禮教來整齊民心’的古訓。”太宗聽了很高興,召集文武五品以上的官員,對他們說:“裴矩能夠做到在位敢于力争,并不一味地順從我,假如每件事情都能這樣做,國家怎麼能治理不好呢!”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随矣。
  臣司馬光曰:古人說過:君主賢明則臣下敢于直言。裴矩在隋朝是位佞臣而在唐則是忠臣,不是他的品性有變化。君主讨厭聽人揭短,則大臣的忠誠便轉化為谄谀;君主樂意聽到直言勸谏,則谄谀又會轉化成忠誠。由此可知君主如同測影的表,大臣便似影子,表一動則影子随之而動。
  [17]是歲,進皇子長沙郡王恪為漢王、宜陽郡王為楚王。
  [17]這一年,将皇子長沙郡王李恪升為漢王,宜陽郡王李升為楚王。
  [18]新羅、百濟、高麗三國有宿仇,疊相攻擊;上遣國子助教朱子奢往谕指,三國皆上表謝罪。
  [18]新羅、百濟、高麗三國之間世代結怨,相互攻伐,戰事連綿,太宗派遣國子監助教朱子奢前去傳達聖意,勸他們講和,三國都上表謝罪。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上之上貞觀元年(丁亥、627)
  唐太宗貞觀元年(丁亥,公元627年)
  [1]春,正月,乙酉,改元。
  [1]春季,正月,乙酉(初一),改年号。
  [2]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彜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德彜頓首謝。
  [2]丁亥(初三),太宗大宴群臣,席間演奏《秦王破陳樂》。太宗說:“朕從前曾受命專行率兵征伐,民間于是流傳着這個曲子。雖然不具備文德之樂的溫文而雅,但功業卻由此而成就,所以始終不敢忘本。”封德彜說:“陛下以神武之才平定天下,豈是文德所堪比拟。”太宗說:“平亂建國憑借武力,治理國家保持已取得的成就卻仰賴文才,文武的妙用,各随時勢的變化而有不同。你說文不如武,此言差矣!”封德彜磕頭道歉。
  [3]己亥,制:“自今中書、門下及三品以上入閣議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谏。”
  [3]己亥(十五日),唐朝廷下制文:“從今以後,中書省、門下省以及三品以上官員入朝堂議事,都應讓谏官随行,有失誤立即進谏。”
  [4]上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與學士、法官更議定律令,寬絞刑五十條為斷右趾,上猶嫌其慘,曰:“肉刑廢已久,宜有以易之。”蜀王法曹參軍裴弘獻請改為加役流,徙三千裡,居作三年;诏從之。
  [4]太宗讓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人與學士、法官重新議定律令,寬減絞刑五十條,改為斷右趾,太宗仍嫌其苛刻,說道:“肉刑廢除已經很長時間,應當用其他刑罰代替。”蜀王府法曹參軍裴弘獻請求改斷趾為加服勞役的流放,流放到三千裡外,刑期三年。太宗下诏依此辦理。
  [5]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蔭,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事覺者,上欲殺之。胄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于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複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朕複何憂!”胄前後犯顔執法,言如湧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5]太宗認為兵部郎中戴胄忠誠清正耿直,提升他為大理寺少卿。當時許多候選官員都假冒資曆和門蔭,太宗令他們自首,否則即處死。沒過幾天,有假冒被發覺的,太宗要殺掉他。戴胄上奏道:“根據法律應當流放。”太宗大怒道:“你想遵守法律而讓我失信于天下嗎?”戴胄回答道:“敕令出于君主一時的喜怒,法律則是國家用來向天下人昭示最大信用的。陛下氣憤于候選官員的假冒,所以想要殺他們,但是現在已知道這樣做不合适,再按照法律來裁斷,這就是忍住一時的小憤而保全大的信用啊!”太宗說:“你如此執法,朕還有何憂慮!”戴胄前後多次冒犯皇上而執行法律,奏答時滔滔不絕,太宗都聽從他的意見,國内沒有冤案。
  [6]上令封德彜舉賢,久無所舉。上诘之,對曰:“非不盡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緻治者,豈借才于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彜慚而退。
  [6]太宗令封德彜薦舉賢才,很長時間沒有選薦一個人。太宗質問其原因,答道:“不是我不盡心竭力,而是現在沒有奇才!”太宗說:“君子用人如用器物,各取其長處。古時候使國家達到大治的君主,難道是從别的時代去借人才的嗎?正應當怪自己不能識别人才,怎麼能誣蔑整個時代的人呢?”封德彜羞慚地退下。
  禦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禦史就司檢校。”上以問封德彜,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禦史自應糾舉;若遍曆諸司,搜括疵,太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複論執?”對曰:“天下之務,當盡至公,善則從之,德彜所言,真得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複何憂!”
  禦史大夫杜淹上奏道:“各部門的公文案卷恐有稽延錯漏,請求讓禦史到各部門檢查核對。”太宗征求封德彜的意見,封德彜回答說:“設官定職,各有分工,如果真有錯失,禦史自當糾察舉報。假如讓禦史到各部門巡視,吹毛求疵,實在是太繁瑣。”杜淹默不作聲。太宗問杜淹:“你為什麼不加争辯呢?”杜淹回答說:“國家的事務,應當務求公正,從善而行。封德彜講的話深得大體,我心悅誠服,不敢有所非議。”太宗高興地說:“你們如果都能做到這樣,朕還有什麼憂慮呢?”
  [7]右骁衛大将軍長孫順德受人饋絹,事覺,上曰:“順德果能有益國家,朕與之共有府庫耳,何至貪冒如是乎!”猶惜其有功,不之罪,但于殿庭賜絹數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順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複賜之絹?”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獸耳,殺之何益!”
  [7]右骁衛大将軍長孫順德接受别人送的絹帛,事情暴露,太宗說:“長孫順德如果能有益于國家,朕與他共享府庫的資财,他何至于如此貪婪呢!”太宗仍愛惜他有功于大唐,不予懲罰,反而在宮殿上賜給他數十匹絹帛。大理寺少卿胡演說:“長孫順德貪髒枉法,犯下的罪不可饒恕,為什麼又要賜他絹帛呢?”太宗說:“如果他有人性的話,得到朕賜給絹帛的羞辱,遠甚于受到刑罰;如果不知道羞恥,不過是禽獸而已,殺他又有何用呢?”
  [8]辛醜,天節将軍燕郡王李藝據泾州反。
  [8]辛醜(十七日),天節将軍、燕郡王李藝占據泾洲反叛朝廷。
  藝之初入朝也,恃功驕倨,秦王左右至其營,藝無故毆之。上皇怒,收藝系獄,既而釋之。上即位,藝内不自安。曹州妖巫李五戒謂藝曰:“王貴色已發!”勸之反。藝乃詐稱奉密敕,勒兵入朝。遂引兵至豳州,豳州治中趙慈皓馳出谒之,藝入據豳州。诏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為行軍總管以讨之。趙慈皓聞官軍将至,密與統軍楊岌圖之,事洩,藝囚慈皓。岌在城外覺變,勒兵攻之,藝衆潰,棄妻子,将奔突厥。至烏氏,左右斬之,傳首長安。弟壽,為利州都督,亦坐誅。
  李藝當初進入朝廷時,居功自傲,秦王李世民身邊的人到他的營地,李藝無緣無故地毆打他。高祖皇帝大怒,将李藝關進牢裡,不久又釋放他。太宗即位後,李藝内心不安。曹州邪惡的巫師李五戒對李藝說:“郡王您已然面呈貴相!”勸他反叛。李藝于是假稱奉皇帝密诏,帶兵前來朝廷。李藝帶領兵馬到豳州城下,豳州治中趙慈皓出城迎接,李藝入城占據了豳州。太宗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等人為行軍總管,率兵讨伐。趙慈皓聽說官兵即将到來,便秘密與統軍楊岌商議謀取李藝,事情敗露,李藝囚禁了趙慈皓。楊笈在城外覺察到變化,便率兵攻城,李藝手下兵将潰逃,李藝抛下妻子兒女,準備投奔突厥,到了烏氏城,身邊的人将他殺掉,送首級回長安。李藝弟李壽,官做利州都督,也受牽連被處斬。
  [9]初,隋末喪亂,豪傑并起,擁衆據地,自相雄長;唐興,相帥來歸,上皇為之割置州縣以寵祿之,由是州縣之數,倍于開皇、大業之間。上以民少吏多,思革其弊;二月,命大加并省,因山川形便,分為十道:“一曰關内,二曰河南,三曰河東,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隴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劍南,十曰嶺南。
  [9]起初,隋朝末年天下大亂,英雄豪傑蜂擁而起,據地擁兵,各自稱雄一方。唐興起後相繼歸附,高祖為他們分置州縣,施以榮祿,由此州縣的數目,大大超過隋朝開皇、大業年間。太宗認為官多民少,想革除弊端。二月,下令州縣大加合并,依山川地勢條件,将全國分為十道:“一關内,二河南,三河東,四河北,五山南,六隴右,七淮南,八江南,九劍南,十嶺南。
  [10]三月,癸巳,皇後帥内外命婦親蠶。
  [10]三月,癸巳(初十),皇後帶領着後宮妃嫔及宮外有爵号的婦女舉行躬親蠶事的典禮。
  [11]閏月,癸醜朔,日有食之。
  [11]閏三月,癸醜朔(初一),出現日食。
  [12]壬申,上謂太子少師蕭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數,自謂無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識之猶未能盡,況天下之務,其能遍知乎!”乃令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内省,數延見,問以民間疾苦,政事得失。
  [12]壬申(二十日),太宗對太子少師蕭說:“朕年輕時喜好弓箭,曾得到十幾張好弓,自認為沒有能超過它們的,最近拿給做弓箭的弓匠看,他說:‘都不是好材料。’朕問他原因,弓匠說:‘弓子木料的中心部分不直,所以脈紋也都是斜的,弓力雖強勁但箭發出去不走直線。’朕這才醒悟到以前對弓箭的性能分辨不清。朕以弓箭平定天下,而對弓箭的性能還沒有能完全認識清楚,何況對于天下的事務,又怎麼能遍知其理呢!”于是下令在京五品以上官員,輪流在中書内省值夜班,太宗多次接見他們,詢問民間百姓疾苦和政治得失。
  [13]涼州都督長樂王幼良,性粗暴,左右百餘人,皆無賴子弟,侵暴百姓;又與羌、胡互市。或告幼良有異志,上遣中書令宇文士及馳驿代之,并按其事。左右懼,謀劫幼良入北虜,又欲殺士及據有河西。複有告其謀者,夏,四月,癸巳,賜幼良死。
  [13]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性情暴躁,身邊一百多人,都是無賴之徒,侵擾殘虐百姓,又和羌、胡等族人開展互市貿易。有人上告太宗說李幼良存有二心,太宗特派中書令宇文士及急速前往,暫代理職權,并按察其事。李幼良身邊的人恐懼,密謀劫持李幼良到北方胡虜之地,又想要殺掉宇文士及,占據河西地區。不久又有人将其密謀上告朝廷,夏季,四月,癸巳(十二日),太宗賜李幼良自殺。
  [14]五月,苑君璋帥衆來降。初,君璋引突厥陷馬邑,殺高滿政,退保恒安。其衆皆中國人,多棄君璋來降。君璋懼,亦降,請捍北邊以贖罪,上皇許之。君璋請約契,上皇使雁門人元普賜之金券。颉利可汗複遣人招之,君璋猶豫未決,恒安人郭子威說君障以“恒安地險城堅,突厥方強,且當倚之以觀變,未可束手于人。”君璋乃執元普送突厥,複與之合,數與突厥入寇。至是,見颉利政亂,知其不足恃,遂帥衆來降。上以君璋為隰州都督、芮國公。
  [14]五月,苑君璋率領手下兵馬投降。起初,苑君璋勾引突厥兵攻陷馬邑,殺掉了高滿政,退兵據守恒安。他的士兵都是中原人,大多脫離他投奔唐朝。君璋十分害怕,便也主動投誠,請求讓他防守北部邊疆以贖罪,高祖允諾。君璋請求訂契約,高祖派雁門人元普送給他金券。颉利可汗又派人來招降,君璋猶豫不決,恒安人郭子威勸他說:“恒安地勢險要城牆堅固,突厥正強盛,正應該依靠它再觀察形勢的變化,不宜束手受制于人。”苑君璋于是拘捕元普送到突厥,又一次與突厥聯合,并數次入侵唐帝國。到了五月,看到颉利可汗政事混亂,知道突厥不足以依靠,于是率兵馬投降。太宗封苑君璋為隰州都督、芮國公。
  [15]有上書請去佞臣者,上問:“佞臣為誰?”對曰:“臣居草澤,不能的知其人,願陛下與群臣言,或陽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谲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
  [15]有人上書請求除去奸佞之人,太宗問:“誰是奸佞之人?”回答道:“臣我身居草野,不能确知誰是奸佞之人,希望陛下對群臣明言,或者假裝惱怒加以試探,那些堅持己見、不屈服于壓力的,便是耿直的忠臣;畏懼皇威順從旨意的,便是奸佞之人。”太宗說:“君主,是水的源頭;群臣,是水的支流。混濁了源頭而去希冀支流的清澈,是不可能的事。君主自己做假使詐,又如何能要求臣下耿直呢!朕正以至誠之心治理天下,看見前代帝王喜好用權謀小計來對待臣下,常常覺得可鄙。你的建議雖好,朕不采用。”
  [16]六月,辛巳,右仆射密明公封德彜薨。
  [16]六月,辛巳(初一),右仆射密明公封德彜去世。
  [17]壬辰,複以太子少師蕭為左仆射。
  [17]壬辰(十二日),又任命太子少師蕭為尚書左仆射。
  [18]戊申,上與侍臣論周、秦修短,蕭對曰:“纣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人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謝不及。
  [18]戊申(二十八日),太宗與大臣議論周朝、秦朝的政治得失,蕭說:“殷纣王無道,周武王讨伐他。周朝及六國均無罪,秦始皇分别滅掉他們。取得天下的方式雖然相同,人心所向卻不一樣。”太宗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周朝取得天下,更加修行仁義;秦朝取得天下,一味崇尚欺詐、暴力,這就是長短得失的不同。所以說奪取天下也許可以憑借武力,治天下則不可以不順應民心。”蕭欽服不已。
  [19]山東大旱,诏所在赈恤,無出今年租賦。
  [19]山東大旱,诏令各地赈濟撫恤,今年的租賦不必交納。
  [20]秋,七月,壬子,以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右仆射。無忌與上為布衣交,加以外戚,有佐命功,上委以腹心,其禮遇群臣莫及,欲用為宰相者數矣。文德皇後固請曰:“妾備位椒房,家之貴寵極矣,誠不願兄弟複執國政。呂、霍、上官,可為切骨之戒,幸陛下矜察!”上不聽,卒用之。
  [20]秋季,七月,壬子(初二),任命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尚書右仆射。無忌與太宗早年為布衣之交,加上皇後兄長的外戚身份,又有輔佐太宗即位的大功,太宗視為心腹,對他的禮遇無人堪比,幾次想重用他為宰相。文德皇後固執地請求:“我身為皇後,家族的尊貴榮耀已達到頂點,實在不願意我的兄、弟再去執掌國政。漢代的呂、霍、上官三家外戚都是痛徹骨髓的前車之鑒,望陛下體恤明察!”太宗不聽,最後還是予以重用。
  [21]初,突厥性淳厚,政令質略。颉利可汗得華人趙德言,委用之。德言專其威福,多變更舊俗,政令煩苛,國人始不悅。颉利又好信任諸胡而疏突厥,胡人貪冒,多反覆,兵革歲動;會大雪,深數尺,雜畜多死,連年饑馑,民皆凍餒。颉利用度不給,重斂諸部,由是内外離怨,諸部多叛,兵浸弱。言事者多請擊之,上以問蕭、長孫無忌曰:“颉利君臣昏虐,危亡可必。今擊之,則新與之盟;不擊,恐失機會;如何而可?”請擊之。無忌對曰:“虜不犯塞而棄信勞民,非王者之師也。”上乃止。
  [21]起初,突厥族風俗淳厚,政令簡質疏略。颉利可汗得到漢人趙德言,加以重用,德言恃勢專權,大量地改變舊有風俗習慣,政令也變得繁瑣苛刻,百姓們大為不滿。颉利又信任各胡族人,而疏遠突厥本族人,這些胡族人貪得無厭,反複無常,幹戈連年不息。又趕上大雪天,雪深達數尺,牲畜多凍死,加以連年饑荒,百姓都饑寒交迫。颉利費用不足,便向各部落征收重稅,由此上下離心,怨聲載道,各部落多反叛,兵力漸弱。唐朝大臣們議事時多請求乘機出兵,太宗問蕭和長孫無忌:“颉利君臣昏庸殘暴,必然面臨危亡。現在出兵讨伐,則剛剛與突厥訂立盟約,師出無名;不出兵,恐怕又要失去機會,怎麼辦呢?”蕭請求出兵。長孫無忌說:“突厥并沒有侵我邊塞,卻要背信棄義、勞民傷财,這不是正義之師的所為。”太宗于是沒有出兵。
  [22]上問公卿以享國久長之策,蕭言:三代封建而久長,秦孤立而速亡。”上以為然,于是始有封建之議。
  [22]太宗向公卿大臣詢問使國運長久的辦法,蕭說:“夏、商、周分封諸侯而統治時間長久,秦國不分封諸侯而迅速滅亡。”太宗認為有道理,于是有分封諸侯王的動議。
  [23]黃門侍郎王有密奏,附侍中高士廉,寝而不言。上聞之,八月,戊戌,出士廉為安州大都督。
  [23]黃門侍郎王有密奏要上報,交給侍中高士廉轉呈,士廉擱置起來沒有轉達。太宗得知後,八月,戊戌(十九日)這一天,調走高士廉,任命為安州大都督。
  [24]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
  [24]九月,庚戌朔(初一),出現日食。
  [25]辛酉,中書令宇文士及罷為殿中監,禦史大夫杜淹參豫朝政。他官參豫政事自此始。
  [25]辛酉(十二日),中書令宇文士及降職為殿中監,禦史大夫杜淹參預朝政。宰相以外官員參預朝政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淹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上問其行能,對曰:“炀帝将幸江都,召百官問行留之計,懷道為吏部主事,獨言不可。臣親見之。”上曰:“卿稱懷道為是,何為自不正谏?”對曰:“臣爾時不居重任,又知谏不從,徒死無益。”上曰:“卿知炀帝不可谏,何為立其朝?即立其朝,何得不谏?卿仕隋,容可雲位卑;後仕王世充,尊顯矣,何得亦不谏?”對曰:“臣于世充非不谏,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賢而納谏,不應亡國;若暴而拒谏,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上曰:“今日可謂尊任矣,可以谏未?”對曰:“願盡死。”上笑。
  杜淹推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太宗問他有何才能,杜淹答道:“隋炀帝将要駕臨江都,召集百官詢問去留之計,懷道當時官居吏部主事,隻有他一人堅持認為不可去江都。這是我親眼所見。”太宗說:“你稱贊邸懷道做得對,你自己為什麼不正言勸谏?”杜淹答道:“我當時地位卑微,不任要職,又知道勸谏也不會聽從,徒然一死毫無益處。”太宗說:“你知道炀帝不可進谏,為什麼要在朝為官,即然在朝為官,又怎麼能不進谏?你供職于隋朝,姑且可以說位卑言輕,後來供職于王世充,地位尊顯,為什麼也不進谏?”杜淹答道:“我對王世充不是不進谏,隻是他聽不進去。”太宗說:“王世充如果賢明又能讷谏,便不應亡國;假若殘暴而又拒谏,你怎麼能夠免于災禍呢?”杜淹答不上來。太宗說:“現在你的地位稱得上尊貴了,可以進谏嗎?”杜淹回答:“甘願冒死強谏。”太宗笑了。
  [26]辛未,幽州都督王君廓謀叛,道死。
  [26]辛未(二十二日),幽州都督王君廓密謀叛亂,中途被殺。
  君廓在州,驕縱多不法,征入朝。長史李玄道,房玄齡從甥也,憑君廓附書。君廓私發之,不識草書,疑其告己罪;行至渭南,殺驿吏而逃,将奔突厥,為野人所殺。
  王君廓在幽州時,驕橫自恣,無法無天,後被征召入朝。幽州長史李玄道是房玄齡的外甥,托王君廓捎信給房玄齡。君廓私下拆信,不認識草書字體,懷疑他告發自己的罪過,走到渭南,殺死驿站吏卒逃跑,将要奔往突厥,途中被野人殺死。
  [27]嶺南酋長馮盎、談殿等疊相攻擊,久未入朝,諸州奏稱盎反,前後以十數;上命将軍蔺等發江、嶺數十州兵讨之。魏徵谏曰:“中國初定,嶺南瘴疠險遠,不可以宿大兵。且盎反狀未成,未宜動衆。”上曰:“告者道路不絕,何雲反狀未成?”對曰:“盎若反,必分兵據險,攻掠州縣。今告者已數年,而兵不出境,此不反明矣。諸州既疑其反,陛下又不遣使鎮撫,彼畏死,故不敢入朝。若遣信臣示以至誠,彼喜于免禍,可不煩兵而服。”上乃罷兵。冬,十月,乙酉,遣員外散騎侍郎李公掩持節慰谕之,盎遣其子智戴随使者入朝。上曰:“魏徵令我發一介之使,而嶺表遂安,勝十萬之師,不可不賞。”賜徵絹五百匹。
  [27]嶺南部落首領馮盎、談殿等人互相争鬥,很久沒有入朝。各地方州府前後十幾次奏稱馮盎謀反,太宗命令将軍蔺等人征發江、嶺數十州兵馬大舉讨伐。魏徵勸谏說:“中原剛剛平定,嶺南路途遙遠、地勢險惡,有瘴氣瘟疫,不可以駐紮大部隊。而且馮盎反叛的情狀還沒有形成,不宜興師動衆。”太宗說:“上告馮盎謀反者絡繹不絕,怎麼能說反叛的情狀還沒有形成呢?”魏徵答道:“馮盎如果反叛,必然分兵幾路占據險要之地,攻掠鄰近州縣。現在告發他謀反已有幾年了,而馮氏兵馬還沒出境,這明顯沒有反叛的迹象。各州府既然懷疑馮氏謀反,陛下又不派使臣前去安撫,馮氏怕死,所以不敢來朝廷。如果陛下派使臣向他示以誠意,馮氏欣喜能免于禍患,這樣可以不必勞動軍隊而使他順從。”太宗于是下令收兵。冬季,十月,乙酉(初六),派員外散騎侍郎李公掩持旌節往嶺南慰問馮盎,馮盎則讓他的兒子馮智戴随着使臣返回朝廷。太宗說:“魏徵讓我派遣一個使者,嶺南就得以安定,勝過十萬大軍的作用,不能不加賞。”賜給魏徵絹帛五百匹。
  [28]十二月,壬午,左仆射蕭坐事免。
  [28]十二月,壬午(初四),尚書左仆射蕭因事犯罪被免職。
  [29]戊申,利州都督李孝常等謀反,伏誅。
  [29]戊申(三十日),利州都督李孝常等圖謀反叛,被處死。
  孝常因入朝,留京師,與右武衛将軍劉德裕及其甥統軍元弘善、監門将軍長孫安業互說符命,謀以宿衛兵作亂。安業,皇後之異母兄也,嗜酒無賴;父晟卒,弟無忌及後并幼,安業斥還舅氏。及上即位,後不以舊怨為意,恩禮甚厚。及反事覺,後涕泣為之固請曰:“安業罪誠當萬死。然不慈于妾,天下知之;今置以極刑,人必謂妾所為,恐亦為聖朝之累。”由是得減死,流州。
  李孝常因上朝辦公務,留在京城,與右武衛将軍劉德裕及其外甥統軍元弘善、監門将軍長孫安業相互議論受命于天的征兆,密謀借助皇宮警衛部隊叛亂。長孫安業是長孫皇後的同父異母哥哥,嗜酒如命,不務正業。其父長孫晟死後,弟弟長孫無忌與長孫皇後均年幼,安業把二人趕回他們的舅舅高士廉家。等到太宗即位,皇後不念舊怨、不記前嫌,對安業的禮遇仍十分優厚。等到謀反的事被查覺,皇後哭着向太宗請求說:“安業所犯罪行,實在是罪該萬死。但他以前對我不好,國人都知道,現在處他以極刑,大家必然認為是我存心報複,這恐怕也會使聖朝受牽累。”安業由此得以免死,流配到州。
  [30]或告右丞魏徵私其親戚,上使禦史大夫溫彥博按之,無狀。彥博言于上曰:“徵不存形迹,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上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宜存形迹。”他日,徵入見,言于上曰:“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俱存形迹,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異乎?”對曰:“稷、契、臯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幹,面折廷争,身誅國亡,所謂忠臣。”上悅,賜絹五百匹。
  [30]有人告發右丞魏徵偏袒他的親屬,太宗派禦吏大夫溫彥博查問,沒有實據。彥博對太宗說:“魏徵不留下辦事的表态,遠遠地避開嫌疑,内心雖然無私,但也有應責備的地方。”太宗讓溫彥博去責問魏徵,而且說道:“從今以後,應留下辦事的表态。”有一天,魏徵上朝,對太宗說:“我聽說君主與臣下一體,應彼此竭誠相待。如果上下都追求留下辦事的表态,那麼國家的興亡就難以預料了,我不敢接受這個诏令。”太宗吃驚地說:“我已經後悔了。”魏徵拜了兩拜道:“我很榮幸能為陛下做事,願陛下讓臣做良臣,不要讓臣做忠臣。”太宗問:“忠、良有什麼區别嗎?”回答道:“後稷、契、臯陶,君臣齊心合力,共享榮耀,這就是所說的良臣。龍逄、比幹犯顔直谏,身死國亡,這就是所說的忠臣。”太宗聽後十分高興,賜給絹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群臣進見者,皆失舉措;上知之,每見人奏事,必假以辭色,冀聞規谏。嘗謂公卿曰:“人欲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賢,其臣阿谀順旨,君既失國,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貴,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毋惜盡言!”
  太宗的神情、風采英武剛毅,衆位大臣進見他時,皆手足失措。太宗知道後,每次見人上朝奏事,都要對他們和顔悅色,希望聽到規谏之言。曾對公卿說:“人想要看見自己的形體,一定要借助于鏡子;君主想自己知道過錯,必然要善待忠正耿直的大臣。如果君主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大臣阿谀逢迎,君主就會失去國家,大臣又豈能獨自保全!像虞世基等人對隋炀帝阿谀奉承以求保全富貴,炀帝被殺後,世基等也難免一死。望你們以此為戒,每件事都有得失,希望不惜暢所欲言!”
  [31]或上言秦府舊兵,宜盡除武職,追入宿衛。上謂之曰:“朕以天下為家,惟賢是與,豈舊兵之外皆無可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廣朕德于天下也。”
  [31]有人上書主張秦王府舊兵,應全部任命為武官,加入皇宮警衛部隊。太宗對他說:“朕視天下為一家,隻選用賢才,難道舊屬士兵之外就别無可信用的人了嗎?你這個想法,并不是讓朕的恩德廣被于天下。”
  [32]上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人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麗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縱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鑒秦而止。王公已下,宜體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間,風欲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32]太宗對公卿說:“從前大禹鑿山治水而百姓沒有怨謗之言,是因為與民利益攸關的緣故。秦始皇營造宮室而百姓怨聲載道、圖謀反叛,是因為秦始皇損民以利己的緣故。奇珍異寶,本是每個人都想得到的,假如放縱自己不止,那麼國家就會立刻面臨危亡。朕想要營造一個宮殿,材料已經齊備,有鑒于秦的滅亡,便停止了這項工程。親王公卿以下,應當體會朕的這個想法。”從此二十年間,風俗質樸淳厚,穿着不用錦繡,官府與百姓均很富足。
  [33]上謂黃門侍郎王曰:“國家本置中書、門下以相檢察,中書诏敕或有差失,則門下當行駁正。人心所見,互有不同,苟論難往來,務求至當,舍己從人,亦複何傷!比來或護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順一人之顔情,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國之政也。炀帝之世,内外庶官,務相順從,當是之時,皆自謂有智,禍不及身。及天下大亂,家國兩亡,雖其間萬一有得免者,亦為時論所貶,終古不磨。卿曹各當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33]太宗對黃門侍郎王說:“朝中本來設置中書省、門下省,以相互監督檢查,中書省起草诏令制敕如有差誤,則門下省當予糾駁指正。人的見解各有不同,如果往來辯論,務求準确恰當,放棄個人見解從善如流,又有什麼不好呢?近來有人護己之短,于是産生仇怨隔閡,有的為了避開私人恩怨,明知其錯誤也不加駁正。順從顧及某個人的臉面,造成萬民的災患,這是亡國的政治。隋炀帝在位時,内外官吏一團和氣,在那時,均自認為有智慧,禍患殃及不到自身。等到天下大亂,家庭與國家俱亡,雖然這中間偶有某個人得以幸免,也要被輿論所針砭,永遠難以磨滅。你們每個人都應徇公忘私,不要犯同樣的錯誤。”
  [34]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吏受赇抵法,與帝王徇奢欲而亡國者,何以異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猶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庶免為人所笑也!”
  [34]太宗對親近的大臣說:“我聽說西域有一個胡族的商人得到一粒寶珠,用刀割開身上的肉,将寶珠藏在裡面,有這麼回事嗎?”大臣答道:“有這回事。”太宗說:“人們都知道這個人愛珍珠而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官吏受賄貪贓依法受刑,和帝王追求奢華而遭緻國家滅亡,這與胡族商人的可笑有什麼區别呢?”魏徵說:“從前魯哀公對孔子說:‘有的人非常健忘,搬家而忘記自己的妻子。’孔子說:‘還有比這嚴重的,夏桀、商纣均貪戀身外之物而忘記自己的身體。’也是這樣。”太宗說:“對。朕與你們應當同心合力,相互輔助,以免被後人恥笑。”
  [35]青州有謀反者,州縣逮捕支黨,收系滿獄,诏殿中侍禦史安喜崔仁師覆按之。仁師至,悉脫去底械,與飲食湯沐,寬慰之,止坐其魁首十餘人,餘皆釋之。還報,敕使将往決之。大理少卿孫伏伽謂仁師曰:“足下平反者多,人情誰不貪生,恐見徒侶得免,未肯甘心,深為足下憂之。”仁師曰:“凡治獄當以平恕為本,豈可自規免罪,知其冤而不為伸邪!萬一暗短,誤有所縱,以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願也。”伏伽慚而退。及敕使至,更訊諸囚,皆曰:“崔公平恕,事無枉濫,請速就死。”無一人異辭者。
  [35]青州有人謀反,州縣官員逮捕其同夥,緻使牢獄中人滿為患。诏令殿中侍禦史、安喜人崔仁師前去覆查。崔仁師到了青州,命令卸去囚犯的枷具,給他們飲食、讓他們沐浴,加以寬慰,隻将其首犯十餘人定罪,其他人都釋放。崔仁師回朝禀報,太宗又派人前往叛決。大理寺少卿孫伏伽對崔仁師說:“您平反了很多人,依人之常情誰不貪生,隻恐怕這些首犯見同夥免罪釋放,不肯甘心,我深為您憂慮。”崔仁師說:“凡定罪斷案應當以公正寬恕為根本,怎麼可以自己為了逃避責任,明知其冤枉而不為他們申訴呢!萬一判斷不準,放錯了人,我甯願以自己一人換取十個囚犯的生命。”孫伏伽羞慚地退下。等到太宗派的人到了當地,重新審訊犯人,他們都說:“崔公公正寬仁,斷案沒有冤枉,請求立刻處死我們。”沒有一人有二話的。
  [36]上好騎射,孫伏伽谏,以為:“天子居則九門,行則警跸,非欲苟自尊嚴,乃為社稷生民之計也。陛下好自走馬射的以娛悅近臣,此乃少年為諸王時所為,非今日天子事業也。既非所以安養聖躬,又非所以儀刑後世,臣竊為陛下不取。”上悅。未幾,以伏伽為谏儀大夫。
  [36]太宗喜好騎馬射箭,孫伏伽苦谏道:“天子居住則要有九重門,出行則要警戒開道,這不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尊嚴,而是為國家百姓考慮。陛下喜好親自騎馬射箭以便讓親近的侍臣們高興,這是年輕做親王時的所做所為,而不是今日貴為天子應做的事。既不能靠此來保養聖體,又不能用它來為後代做典範,我認為陛下不應如此。”太宗十分高興。沒幾天,任命孫伏伽為谏議大夫。
  [37]隋世選人,十一月集,至春而罷,人患其期促。至是,吏部侍郎觀城劉林甫奏四時聽選,随阙注拟,人以為便。
  [37]隋朝選拔官員,每年十一月候選者聚集京城,到次年春天結束,人們苦于期限過短。到此時,吏部侍郎觀城人劉林甫上奏請求四季都可選官,根據空阙随時補充,人們頗以為便。
  唐初,士大夫以亂離之後,不樂仕進,官員不充。省符下諸州差人赴選,州府及诏使多以赤牒補官。至是盡省之,勒赴省選,集者七千餘人,林甫随才铨叙,各得其所,時人稱之。诏以關中米貴,始分人于洛州選。
  唐朝初年,士大夫經過動亂之後,都不願意做官,政府官員人數不夠。尚書省下文讓各州派人赴選,州府及皇帝特使常用赤色文牒直接委任官吏。到此時全都廢止。勒令他們都到尚書省候選,聚集有七千餘人,劉林甫量才錄用,各得其所,當時人十分稱贊。太宗以為關中地區米價貴,開始分一部分人在洛州參加铨選。
  上謂房玄齡曰:“官在得人,不在員多。”命玄齡并省,留文武總六百四十三員。
  太宗對房玄齡說:“官吏在于得到合适的人選,而不在于人多。”命令房玄齡裁并削減,隻留下文武官員總計六百四十三人。
  [38]隋秘書監晉陵劉子翼,有學行,性剛直,朋友有過,常面責之。李百藥常稱:“劉四雖複罵人,人終不恨。”是歲,有诏征之,辭以母老,不至。
  [38]隋朝秘書監晉陵人劉子翼,學問人品俱佳,性格剛正直爽,朋友有過失,常常當面指責。李百藥常說:“劉四雖然總是罵人,人們卻不恨他。”這一年,有诏令征召他入朝,以母親年邁為由,辭謝不去。
  [39]令裴仁軌私役門夫,上怒,欲斬之。殿中侍禦史長安李乾谏曰:“法者,陛下所與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獨有也。今仁軌坐輕罪而抵極刑,臣恐人無所措手足。”上悅,免仁軌死,以乾為侍禦史。
  [39]縣縣令裴仁軌,私下役使看門人,太宗大怒,要處斬他。殿中侍禦史長安人李乾勸谏道:“法律,是陛下與天下百姓共有的,并非陛下獨有之物。現在裴仁軌犯罪較輕卻處以極刑,我擔心人們将無所适從。”太宗高興,免除裴仁軌死罪,任命李乾為侍禦史。
  [40]上嘗語及關中、山東人,意有同異。殿中侍禦史義豐張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有東西之異;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賜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預議。
  [40]太宗曾說及關中與關東人,認為有所不同。殿中侍禦史義豐人張行成跪下奏道:“天子以四海為一家,不應當有東、西的差别,恐怕會讓人覺得您狹隘。”太宗欣賞他的話,給他豐厚的賞賜。從此每當朝廷有大事,都讓他參與謀議。
  [41]初,突厥既強,敕勒諸部分散,有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多濫葛、同羅、仆固、拔野古、思結、渾、斛薛、結、阿跌、契、白等十五部,皆居碛北,風俗大抵與突厥同;薛延陀于諸部為最強。
  [41]起初,突厥族已經強大,敕勒各部落分散,有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多濫葛、同羅、仆固、拔野古、思結、渾、斛薛、結、阿跌、契、白等十五部,均居住在漠北地區,風欲習慣大緻與突厥相同。薛延陀在各部落中實力最強。
  西突厥曷薩那可汗方強,敕勒諸部皆臣之。曷薩那征稅無度,諸部皆怨。曷薩那誅其渠帥百餘人,敕勒相帥叛之,共推契哥楞為易勿真莫賀可汗,居貪于山北。又以薛延陀乙失缽為也小可汗,居燕末山北。及射匮可汗兵複振,薛延陀、契二部并去可汗之号以臣之。
  西突厥曷薩那可汗正強大的時候,敕勒各部都向他稱臣。曷薩那橫征暴斂,敕勒各部均有怨言。曷薩那誅殺他們的首領一百多人,導緻敕勒各部相繼叛離,一緻推舉契部的哥楞做易勿真莫賀可汗,居住在貪于山北。又推薛延陀部的乙失缽為也小可汗,居住在燕末山北。等到西突厥射匮可汗的部隊重新興盛起來,薛延陀、契二部便去掉可汗稱号再次稱臣。
  回纥等六部在郁督軍山者,東屬始畢可汗。統葉護可汗勢衰,乙失缽之孫夷男帥部落七萬餘家,附于颉利可汗。颉利政亂,薛延陀與回纥、拔野古等相帥叛之。颉利遣其兄子欲谷設将十萬騎讨之,回纥酋長菩薩将五千騎,與戰于馬鬣山,大破之。欲谷設走,菩薩追至天山,部衆多為所虜,回纥由是大振。薛延陀又破其四設,颉利不能制。
  回纥等六部聚居在郁督軍山的,東隸屬于突厥始畢可汗。西突厥統葉護可汗勢力衰微,乙失缽的孫子夷男率本部落七萬多戶,依附于突厥颉利可汗。颉利政治混亂,薛延陀與回纥、拔野古等相繼反叛。颉利可汗派他的侄子欲谷設統領十萬騎兵讨伐,回纥酋長菩薩率五千騎兵迎戰于馬鬣山,大敗欲谷設。欲谷設倉遑奔逃,菩薩追到天山,俘虜其大部,回纥從此興盛。薛延陀又乘機擊 敗突厥四個設的軍隊,颉利可汗無法控制。
  颉利益衰,國人離散。會大雪,平地數尺,羊馬多死,民大饑,颉利恐唐乘其弊,引兵入朔州境上,揚言會獵,實設備焉。鴻胪卿鄭元使突厥還,言于上曰:“戎狄興衰,專以羊馬為候。今突厥民饑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過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勸上乘間擊突厥,上曰:“新與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災,不仁;乘人之危以取勝,不武。縱使其種落盡叛,六畜無餘,朕終不擊,必待有罪,然後讨之。”<